文：白馬晉一

【一】

西游神話世界里，漫天神魔們若非要挑對手PK，二郎神無疑是一個極力要規避的選項。

此君既有皇家的血統（玉帝外甥），又離經叛道、桀驁不馴，手持三尖兩刃刀，怒目圓瞪，直讓對手心驚膽寒，身后側立梅山六兄弟，各個肩掛麒麟臂、腹有人魚線，只待大哥（二郎神）一聲令下，群起攻之，將對手往死里打（譬如花果山猴精，就是遭殃的那一群）。

噢，對，別忘了他還有一條忠誠的走狗。這條走狗，即是大名鼎鼎的哮天犬。

關于該犬的品種，《西游記》卻有直接指出，其為“細犬”， 大抵屬中國特產的古老狩獵犬種。成年公犬一般體重約五十斤上下，應為中型犬種。至于具體品貌，《二郎寶卷》里曾有描述：“白馬爺乘神坐驥，白犬神嗷緊跟巡。貫會降妖捉鬼怪，邪祟精靈影無蹤。”

可見其體貌為白犬。其又以速度快、兇猛善咬著稱于世。譬如《西游記》里，就有多位犯事妖王在它面前，極不情愿地遭遇了心靈陰影。

【二】

孫悟空無疑是慘遭毒口的一位。

且見原著第六回，當時花果山正在經歷反圍剿突圍戰。

“猴王只顧苦戰七圣（二郎神并梅山六將），卻不知天上墜下這兵器（實為老君暗中施發的金剛圈），打中了天靈，立不穩腳，跌了一跤，爬將起來就跑，被二郎爺爺的細犬趕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急翻身爬不起來”。

由此可見，正是哮天犬這一口，成了壓垮孫悟空斗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見猴王拍地喊到，“你不去妨家長，卻來咬老孫”，卻再也站不起來，被七圣一哄而上，押解上了天庭斬妖臺。

同樣遭毒口的，還有九頭蟲。

這位長著九個腦袋的超級妖王，曾有一顆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偏要約架二郎神。

當時那是好一場PK，二人戰得難解難分。九頭蟲現出本相，仰天長鳴，振翅直奔二郎而來，“那怪急鎩翅，掠到邊前，要咬二郎”，二郎一時勢弱，舉出三尖兩刃刀，慌忙招架，“半腰里才伸出一個頭來，被那頭細犬，攛上去，汪的一口，把頭血淋淋的咬將下來。”

能將悟空咬到肌肉失覺，倒地不起，又一口撕咬皮糙肉厚的妖王一頭，可見咬合力極其驚人。且擅于捕獲戰機，往往能夠潛伏弱側，尋找對手破綻，一擊即中，其實戰的敏銳性堪稱上品。

【三】

這里有個有趣的事實。

在神話世界里，但凡有九竅者，皆可修仙。譬如取經一路，下界那些毫無背景的草根妖精們，他們為何拼了命要吃唐僧肉，就是因為聽信了第三方謠傳，認為此舉是成仙的捷徑。即便不得修仙資歷的妖精，也以就修成人形為榮（其或為修仙的必經階段）。如通天河上那只千年老黿，就曾囑托唐僧一行他日咨詢佛祖，“雖然延壽身輕，會說人語，只是難脫本殼。萬望老師父到西天與我問佛祖一聲，看我幾時得脫本殼，可得一個人身。”后來唐僧面佛之時，忘卻了此事，這只千年妖精耍起小性子，弄得取經人一眾濕身。

但也可見，修人身、得仙道，應是妖精通行的主流價值觀。

那么，諸如哮天犬這樣一只究竟久經考驗、戰功赫赫的獵犬，卻為何為何脫不了獸身，成不得人形？當然，更遑論仙緣了。

【四】

其實，問題就出在他主子身上。

還是在原著第六回。

當時悟空被哮天犬一口咬下，被活捉了。

自然到了慶功的環節。梅山六兄弟一并上前請身道，“兄長不必多敘，且押這廝去上界見玉帝，請旨發落去也。

但二郎神如何反應？

“（二郎）真君道，賢弟，汝等未受天箓，不得面見玉帝。教天甲神兵押著，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你們帥眾在此搜山，搜凈之后，仍回灌口。待我請了賞，討了功，回來同樂。”

此番言語，可見二郎神的私心。顯然，他是不愿意自己部曲有任何職業晉升機會的，甚至有意識地進行把控。他要確保自己灌江口小集團結構的穩定性，并且不允許旗下員工和外界獵頭公司有任何形式的接觸（譬如，梅山六兄弟或獲得玉帝面試的機會，但被二郎神一票否決）。

可見，這是一個閉環的體系結構。而這樣的體系，往往容易形成角色固化。

而哮天犬，在這個體系下，職業上是沒有任何提升空間的。它的角色已經定型，而且終身定型。事業的天花板，其實就是一條走狗。它不可能修得人形，“人生”也不可能改弦易轍。

試想，哮天犬另謀他業，灌江口這個崗位空缺誰能頂上？恐怕誰都不能！這樣，二郎神會很不高興。

若它愚蠢地一意孤行地追求利益最大化，那么下場又是怎樣？或將成為一條死狗。

【五】

漢高祖劉邦就曾這樣一句名言，出自《史記》。

當時劉邦擊殺項羽，天下初定。諸人圍坐論功行賞。劉邦以文臣蕭何功勞最盛，列一等侯。武人不服，皆上訴道，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余戰，少者數十合，奈何不如持文墨議論的蕭何？

卻見劉邦微微一笑，“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蹤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蹤指示，功人也。”

劉邦的話很糙，也很直接。系統分工，是具體而又有明確等級的。有的人，干人的事，有的人，干狗的事。產生的績效，也是有區別的。蕭何負責調度，這是人事，武人負責攻堅，這是鷹犬之事。每個人都要有相應的定位，這是一定要擺清。如果模糊自己的位置，這就很容易出事了。

可惜的是，劉邦口中那些功狗們，卻沒有認清事實，執意要為自己討得一尊爵位。而這些分封取地的武人們，人生歸宿多被莫須有的罪名所栽禍，落得身首異處。他們最后的覆亡，正是在于沒界清自己本分的事，而熱衷于“越位”。

【六】

哮天犬無疑是聰明的，它一直都活得很好，作為一條忠誠的狗。

而當年被咬的孫悟空，曾經天真地認為，憑借一己之力能改變一個固化的神話世界。結果差點灰飛煙滅。

但這五百年的山刑，也沒白過，悟空一直在反思。似乎，他搞懂了一些東西。

誠如，周星馳先生《大話西游》里的那片夕陽下，城墻上的武士望著至尊寶離去的背景，冷冷地拋下一句，他活得……真像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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