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曲奇兵機鋒論壇(獵曲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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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詳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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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弦第二日一早醒來,屋中卻已無半個人影,問起仆人,連駱清幽亦不在白露院中。

  小弦先去容笑風屋內給那幾只鷹鷂喂食,本還想趁機瞧瞧容笑風屋中有何秘密,卻忽然想到那不飲不食的小雷鷹,十分掛念,索性打定主意今日好好陪它,便給林青留張字條,放于房中,又替容笑風帶了些點心,獨自出城去那小木屋中。一路上見到一些江湖漢子對自己指指點點,心知經過清秋院之宴后,自己也成了“小名人”,又覺得意又覺慚愧。

  一路無事,來到小木屋中,卻見容笑風滿目血絲,面色憔悴,顯然一夜未曾合眼。相較之下,那只小雷鷹雖是一日一夜不飲不食,反倒是精神不減,見到小弦入屋,又是躍起低嘯,羽翼皆豎,尖喙伸縮。只是那嘯聲已帶嘶啞,動作亦不如昨日敏捷。而在小雷鷹的腳下,泥土染上了斑駁的血跡,呈現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深褐色,從嘴角到羽毛上,亦有滴滴落落的血痕,殷紅點點。

  小弦驚道:“難道它一晚上都這樣?”容笑風點點頭,黯然不語。小雷鷹再度發狂,目標卻已不是鐵鏈,而是對著容笑風與小弦嘯叫攻擊,良久方歇。然后就是人與鷹之間長久的、無聲的對視,鷹兒的目光中始終充滿了仇視與怨怒。

  小弦在路上本還想朝容笑風求情,給小雷鷹喂些食物與清水,看到這幕也不知從何說起。那小雷鷹無疑把自己也當作了容笑風的“幫兇”,只要有機會掙脫束縛,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啄瞎自己的眼睛。

  忽然間,小弦心底涌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悲哀:為什么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令它屈服?就只是因為人的力量比它大,使用的手段比它巧妙嗎?弱肉強食果真是塵世間的定理嗎?如果自己就是那只小小的鷹兒,面對強大數倍的“敵人”,在經過無數次無謂的反抗后,最后的結果是不是只有屈服?

  這一刻,小弦望著頑強不屈、依然高昂的鷹首,忽生出對容笑風的一絲恨意,又想到昨日自己還不時挑逗小雷鷹,心中大是歉疚。他的心理是如此矛盾,既希望小雷鷹能堅持得久一些,決不屈服,又希望它早早認了主人,不至于多受折磨。

  或許,人生也是一樣,縱然明知結果,亦必須做一次命運的抗爭!

  到了午后,小雷鷹經過這兩日的不飲不食,又在火浪熏烤下,已然無力撲擊,態度卻絲毫不見軟化,口中依然長嘯不停,目光不減恨意。

  再等到傍晚,鷹兒已然站立不穩,橫臥于地,萎頓于鐵柱鐵鏈間,嘯聲亦是斷斷續續,飽含憤怒與凄怨,在山谷間遠遠傳了出去,仿佛要撕開那濃密而堅固的夜幕……

  小弦呆呆陪了小雷鷹一日,雖然疲倦不已,容笑風幾次催促,他卻不肯離去,恍惚間似覺得小雷鷹像是一個固執而倔強的孩子,明知抗爭無益,卻偏偏不肯低頭認輸。

  小弦試著輕輕走近,小雷鷹只是翻翻眼睛,再無攻擊之意,目光中的敵意似乎也不如起初濃烈。

  小弦喜道:“它是不是要認主了?”“這番爭斗遠未到結束的時候……”容笑風的神情似癲似狂,“不過這只小雷鷹畢竟才出生不久,體力不足。你聽它的叫聲明顯弱了許多,等到它連聲都發不出來時,便自知無力相抗,那才是最關鍵的時刻了?!?/p>

  小弦怔然發問:“如何關鍵?”容笑風一嘆不語。小弦驀然醒悟:等到小雷鷹體力耗盡,它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認容笑風做主人;不然,就只有以死相拼!想必昔日那只雷鷹便是不肯屈服,所以才絕食而亡!

  小弦聽小雷鷹的叫聲越來越低,卻仍纏綿不斷:“它這樣還要叫多久?”容笑風漠然道:“估計在明日凌晨前,便可見分曉了?!?/p>

  小弦心情忽又沉重起來,也不知小雷鷹能否熬過這漫長的一夜。眼看它氣息奄奄的模樣,實在于心不忍,嘆了口氣,上前對小雷鷹柔聲道:“你乖乖躺著保存體力吧,明早就有肉吃了。”

  容笑風默然不語,他可不像小弦那么樂觀,直到此刻,他亦沒有絲毫把握讓小雷鷹認主。事實上訓練鷹帝之法無人得知,容笑風這種逼迫鷹兒屈服的方法以往用來訓練普通鷹兒屢試不爽,但是否能用于雷鷹,卻是不得而知,有了當年的教訓,此刻看著小雷鷹似乎正一步步地重蹈覆轍。又是擔心,又存著一絲僥幸,心頭當真是百味難辨。

  眼見又至夜晚,小弦說什么也不愿回去,執意要留下來陪小雷鷹。容笑風見他態度堅決,亦不多勸,只是悶聲一嘆。

  小弦躺在火堆邊靜聽鷹嘯,一直苦等到半夜,小雷鷹的鳴嘯聲如泣如訴,令人聞之惻然。但嘯聲雖弱,每次間隔亦越來越長,卻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火光烤得小弦睡眼蒙朧,漸漸支撐不住,慢慢睡去。迷蒙中,小弦感到身上越來越冷,忽覺得再也聽不到鷹嘯之聲,頓時驚醒,一躍而起。

  卻見火堆已滅,僅有一絲殘留的余燼。而容笑風蹲在鐵柱前,正與小雷鷹相對。小弦悄悄走上前去,不敢開口打擾。眼中所見的一幕已令他怔愣當場。

  ——容笑風手中端著清水與鮮肉,與小雷鷹的距離不過半尺,而小雷膺既不鳴嘯撲擊,亦不閃避,只是閉眼垂頭,宛如沉睡。

  容笑風輕輕伸手撫摸著小雷鷹的羽毛、頸項、脊背,小雷鷹掙扎著一動,喉中咕咕響了一聲,仍無反應。容笑風手上撫摸不停,看此神情,仿佛是一個極疼愛孩子的慈父,哪還有日間的半分兇惡模樣?

  容笑風撫弄小雷鷹良久,眼見它不再掙扎,終于把手中的一塊肉遞到小雷鷹的嘴邊,鮮肉輕輕觸碰著尖喙,小鷹兒感應到血腥味,輕輕一震,緊閉的雙眼驀然張開。

  小弦的心一緊,知道是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容笑風不斷用那塊肉輕輕摩擦著鷹嘴,對于幾日不飲不食的小雷鷹來說;這無疑是天底下最大的誘惑。就見鷹眼直直盯在那塊鮮肉上,目光里似乎充滿了猶豫。此刻,四周一片寧靜,只有火堆隱隱發出余燼燃燒的聲響,一縷縷輕煙裊裊上升,在小屋中彌漫著。時光仿佛亦靜止了。

  終于,小雷鷹動了它并沒伸嘴去啄食鮮肉,而是拼盡全力,努力把頭轉向別處。容笑風一震,抬手把鷹頸轉過來,將鷹喙徑直插入肉中。

  小雷鷹沒有吃下含在嘴里的美味。那一刻,它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瞳盯在容笑風臉上,無憂無喜,無怨無怒,只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寧靜。

  小弦心中似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推門跨步而出,發立狂奔!

  第十六章 剝繭抽絲

小弦一路上跌跌撞撞,連摔了好幾跤。衣衫被樹枝劃破,手掌與膝蓋蹭出血跡,他卻渾然不覺。這一刻,小弦只覺心中郁悶至極,卻不知用什么辦法才能宣泄,只能奮力奔跑,直跑到精疲力竭,方才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天空中一輪淡黃色的月亮,拼命喘息起來。他的心頭充滿一片無從訴說的茫然,真有天地雖大、卻不知何去何從的感覺。

  寒涼的山風襲來,滿身是汗的小弦不由打了個寒戰。他不愿回到小木屋中,不愿再看到那瀕死的小雷鷹,當即也不辨方向,只在月夜下信步游走,腦海中全是那凄凄堪憐、卻又寧死不屈的小雷鷹,一時間鼻中發酸,熱淚幾乎忍不住奪眶而出,只得咬緊牙關,強壓心中涌上的萬千雜念。

  這一路懵懵懂懂,從京師東郊直走到北郊外,不知不覺來到初遇宮滌塵的小山邊。小弦想到宮滌塵,惹起一分掛念,心頭稍感溫暖。他自小膽子甚大,此時雖已夜深,但在清朗月色下也不覺害怕,腦中依稀記得溫泉的方位,便往山上行去。

  來到溫泉邊,小弦掬一捧水敷在火燙的面孔上,神志略清。一時也不想回頭,便在溫泉邊尋一棵大樹,盤膝閉目坐下,默運駱清幽教他的“華音沓沓”心法,聽著那夜風低吟,泉鳴水濺,心里漸漸平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腳步聲從山道上輕輕傳來。小弦本就敏感,再加上修煉“華音沓沓”心法,耳力較平時靈了數倍,腳步雖輕,卻聽得十分清楚。心中大感奇怪:算來此刻恐怕已近五更,怎會有人來此荒山?莫非是鬼?

  那腳步在離小弦十余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后就聽一個細柔的女聲道:“二三時分,白水相約?!边@聲音頗為古怪,似乎用力很輕,卻又在山谷中隱隱回響,仿佛是從極遠的地方傳來的,若非小弦先聽到她的腳步聲,必然無法判斷出聲音的來路。他卻不知這女子故意用內力散音,所以令人不辨方位,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

  小弦靈機一動:“二三”相加為“五”,“白水”合而為“泉”,這兩句話想必說的是五更時刻,在泉邊相見之意。這女子半夜與人在荒山野嶺相約,不知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不過總算能確定來者是人非鬼,隱隱覺得這聲音似乎在什么地方聽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那女子說了兩句話后再無言語,也不聞腳步移動,只聽得她極有規律的輕輕呼吸聲,看來是在原地等候。小弦從小聽許漠洋說過不少江湖規矩,知道自己貿然現身多半會引來麻煩,不敢亂動,只是閉目凝神傾聽。

  過了一會兒,忽又遙遙傳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來遲一步,有勞久候?!边@聲音亦如那女子一般不辨方位,而且壓著舌頭般含混不清,好像是不愿讓人認出自己原來的聲音。

  只聽那女子微微“咦”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隨即斷絕,而衣袂飄飛聲急速往小弦所在的方位移來。小弦心知不妙,尚未想好對策,一個黑影已驀然出現在他面前。那女子乍見小弦,卻是微微一怔:“怎么是你?”原來“華音沓沓”雖令小弦呼吸極輕,但這女子武功高強,早已察知小弦所在的方位,只是誤以為小弦是約她來見之人,所以才停步靜候。此刻聽到那男子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方覺不對。

  這女子身材窈窕,面蒙輕紗,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她望著小弦的眼中起初有一絲殺氣,可漸漸又平和起來。

  小弦見她身法迅疾,知道逃也無益,訕訕起身,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只是看她的樣子似乎認得自己,倒也不覺害怕。

  那女子低聲道:“半夜三更的,你來這里做什么?”小弦正想如此發問,誰知卻被這女子搶先一步。他只言片語也難以說清自己到這里的原因,只好勉強一笑:“我、我出來散步?!彼浦菍`光四射的眸子只覺得熟悉,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女子目光閃動,并不回答小弦的問題,淡淡道:“你快回家去吧,不要多管閑事?!焙鲇肿笥宜念?,喃喃低語:“難道暗器王在此?”

  小弦聽她提及林青,更確定這女子必然自己認得。想想自己在京師中認識的女子,除了駱清幽便只有平惑,可她倆都決不是眼前人。驀然靈光一閃:“你是琴瑟王?”女子微微嘆了一口氣:“你這孩子真是沒有江湖經驗。以后再遇到這等情況,縱是認出了對方,也要裝作不知……”說罷,她徐徐取下蒙面輕紗,果然正是琴瑟王水秀。

  小弦一言出口,立刻后悔,半夜相約本就為避人耳目,自己叫破對方來歷,恐怕立時就會被滅口。不過聽水秀語氣,顯然并無此意。

  他雖僅在清秋院與水秀見過一面,但對她頗有好感,裝腔作勢地嘻嘻一笑:“你可不要騙我,我見過水姑姑,她可不是你這模樣。”水秀一愣,立刻醒悟到小弦故意這樣說,表示自己并未認出她的身份,一時間啼笑皆非。

  小弦心里萬分好奇,駱清幽驚才絕艷,琴瑟王琴技超卓,兩人并稱“京師雙姝”,皆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里。而水秀這么晚了還與男子相約,莫非是有什么私情?他幾乎想脫口詢問,終覺不妥,只得苦苦強忍。

  水秀看著小弦臉上的神情,如何猜不出他心中所想,笑罵道:“不許胡思亂想,誰帶你來這里的,是暗器王么?”小弦心想水秀雖然看起來并無惡意,但她是泰親王手下,若是知道自己一人來此,說不定就會起什么殺人滅口的念頭,遂故意道:“林叔叔過一會就來接我?!?/p>

  水秀江湖經驗何等豐富,聽小弦說話口氣不盡不實,早已猜到他的心思,卻并不點破,眨眨眼道:“夜深露重,你林叔叔不知何時才來,姑姑送你回去吧?!毙∠移娴溃骸澳悴皇沁€有事情么?”

  水秀笑道:“我也是出來散散步,哪有什么事情?!彼褚古c人約見之事極為隱秘,萬萬想不到會被小弦無意中攪局,而那人的身份也決不容許泄漏,只好下次再約。

  小弦疑惑道:“剛才我聽到有個男人的說話聲?!彼銍@了口氣:“你不要問了……”話音未落,那個男聲再度響起:“這孩子聰明機靈,水姑娘也不必瞞他了。我只給你傳個消息,他聽到也無妨?!?/p>

  水秀略略吃了一驚,顯然想不到對方并不避諱小弦的出現,沉聲問道:“你要傳什么消息?”那人長嘆一聲:“這個消息其實上個月就已傳到,我只怕會惹你心亂,所以才一直沒有告訴你?!?/p>

  水秀眼中閃過一絲迷茫:“為何現在又要說?”那人再嘆一聲:“因為景閣主等人不日將入京,你遲早要知道此事?!?/p>

  小弦聽到“景閣主”三字,心頭大震。景姓極為少見,加上閣主的稱呼,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四大家族的盟主、點睛閣主景成像。再想到四大家族景、花、水、物四姓,難道,身為京師八方名動之一的琴瑟王水秀竟然是溫柔鄉之人?而這個說話的男子想必也是四大家族中的人物,卻不知是什么來歷,看起來地位似乎比水秀還要高。

  “景閣主入京?”水秀微微一怔,既驚訝于從不問世事的四大家族入京的消息,又奇怪對方為何不避諱小弦知道此事,“你所說的消息又是何事?”

  那人停頓良久,方才緩緩道:“行道大會上,莫兄戰死當場?!?/p>

  小弦聽到那人說到“行道大會”與“莫兄”,已知說的正是溫柔鄉劍關關主莫斂鋒。莫斂鋒之死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這本是他心中最痛悔的一件事,此刻忽聽人提及,頓時怔在當場。

  水秀身形一晃,似乎便要摔倒,小弦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水秀一把撥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這不可能,你在騙我!”那人沉聲道:“這孩子當時正在鳴佩峰中,你不妨問問他?”水秀眼中仿佛驀然騰起一團火來,定定望著小弦。小弦心中愧疚,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點頭。

  水秀的臉色頓時蒼白如雪,雙唇顫抖,喉中忽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叫,淚水在美麗的眼中漸漸結聚,卻偏偏不落下來。那份無聲的凄楚比號啕大哭更令小弦難過。這一剎,他已知道了琴瑟王水秀的真正身份——她,就是莫斂鋒故事中美麗的撫琴少女、水柔清的母親。

  水秀少年時心高氣傲,只因與莫斂鋒一時賭氣,方才接受了四大家族秘密輔佐明將軍的任務,拋下四歲的女兒獨自來到京師。從此再未見過夫君與女兒,心底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經過這近十年的相思煎熬,她早無昔日賭氣之意,只是身懷家族使命,無法抽身離京,只盼有一天能重回鳴佩峰與他父女二人相見,盡訴離情。

  事實上莫斂鋒之死已是三個月前的事了,但四大家族與御泠堂那一場驚世之戰極其隱秘,除了雙方嫡系弟子,江湖上無人得知。而水秀在泰親王手下臥底,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與家族中人聯系,只通過這男子傳遞信息,僅知曉四大家族在離望巖前大敗御泠堂,卻不知莫斂鋒已亡于此役。此刻水秀乍知真相,突聞噩耗,表面上雖還強自壓抑,內心里卻早已是魂斷神傷。

  那人的聲音仍不疾不徐地傳來:“你女兒還有一樣東西與一句話要帶給你……”水秀木立半晌,低低吐出兩個字:“清兒?!蹦樕先詿o一絲血色,轉身緩緩朝林邊走去。小弦呆呆望著她的身影,回想起莫斂鋒的音容笑貌,亦是心痛難當。

  突然,林邊閃現出一個黑黝黝的人影,抬手把一物遞給走來的水秀,口中道:“清兒讓我告訴你……”說到這里,他吸了一口氣,極慢極慢地吐出三個字,“她恨你!”

  水秀又是一震,莫斂鋒的死訊已令她肝腸寸斷,想不到唯一的女兒竟也會因此而痛恨自己。霎時,她只覺腦中一陣暈眩,恍惚中往日共享天倫的種種浮上腦海,若非自己定要賭那一口氣,結局又怎會如此?她用顫抖的手接過對方遞來的物事,再也忍不住決堤而出的淚水,視線萬分模糊,渾不知手中是何東西……

  “不!”小弦搖頭大叫,“清兒決不會恨她的母親,她告訴過我,她是多么想念……”話音忽斷,因為就在這時,小弦已看到了林邊黑影子的動作,盡管距離較遠,但用陰陽推骨術已然可以判斷出,對方絕非是給水秀遞來物品,而是拼盡全力地出手!

  只聽“咔嚓、咔嚓”兩聲輕響,那黑影交給水秀的竟是一個設計巧妙、外形如木盒的機關,一觸及水秀右手,盒蓋驀然彈開,兩支細小的短針疾射而出,直取水秀雙目。與此同時,那道黑影立掌如刀,重重擊向水秀的前胸。

  水秀正魂不守舍,僅出于本能偏頭讓開暗器,然而擊向胸口的那一掌卻無法閃開,伴著幾聲肋骨斷裂的脆響,兩道人影乍合即分,水秀踉蹌退開,那道黑影則倒退入林中。

  水秀忽逢驚變,左手撫胸,右手探入腰際,借對方掌力如舞蹈般旋身數圈,腰間一條軟帶已筆直抖出,猶若長槍般往樹林深處刺去。

  那黑影顯然早知水秀武功的虛實,一招得手后立刻閃入林中。溫柔鄉的纏思索法本可攻遠,但在這樹木糾結的林間卻無法盡展其長。

  “砰砰砰”幾聲輕響,纏思索刺透幾根大樹,終于力竭,被那道黑影輕輕松松地一把挽住。用力往回一拉,水秀站立不穩,往前撲跌,黑影卻趁這一拉之力沖天而起,掌中光華暴閃,如雷霆電掣而下,直斬向水秀的頭頸。映著那猶勝月華的電光,小弦看到那黑影面上,正戴著一張可怖的青銅面具!

  水秀大震,此人不但從容破去她瀕死的全力一擊,其借勢反擊之力更是沛不可當,莫說現在身負重傷,縱是正面交手,恐怕也非此人之敵。

  兩人交手如電光石火,僅一個照面,水秀便落入絕境。對方縱然是占了偷襲之利,又借言語令水秀分神,但這份武功修為也足可驚世駭俗!

  “你到底是誰?”水秀口中鮮血狂噴而出,眼見這開山碎石的強力迎頭而下,卻已無力抵擋。其實那突襲一掌已震斷她的心脈,但此人卻仍要一劍斬首,不給她一絲回氣喘息的時間,端的狠辣至極。她已判斷出對方絕非自己相約之人,卻已沒有機會揭開他的真面目!

  小弦不假思索,奮不顧身地朝前沖去,就在那劍光將要斬入水秀玉頸的剎那,他已撲在水秀身上。一時強光炫目,小弦緊閉雙眼,抱緊水秀,這一刻,他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只有一個念頭:縱然不要性命,也一定要救下清兒的母親!

  但看那一往無回的劍勢,只怕這一劍立時要將小弦與水秀盡皆斬斷!

  那人猛喝一聲,劍光不可思議地在空中一頓,斜劈而下。小弦只覺得耳邊如刮起一道狂風,滿頭頭發都被撕扯得疼痛難當,再聽到一聲巨響,渾身劇震,幾乎當場昏過去。然后,就是一片沉沉的寂靜。

  ※※※

  “小弦,醒醒?!彼阄⑷醯穆曇粼诙呿懫?。小弦睜開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還活著。然而那道黑影已不見蹤影,身邊土地上裂開了一條二寸余寬、三尺余長的大縫,裂口處犬齒交錯,如一張怪獸的大口。

  “青霜令使被我們嚇跑了?”小弦難以置信地喃喃道,雖然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本領能把這個可怕的敵人“嚇跑”。“青霜令使!”水秀一怔,回想剛才敵人那一招,苦笑一聲:“果然是御泠堂的帷幕刀網,縱然以劍發招,亦是如此犀利。”隨著水秀說話,她口中不斷噴出鮮血,面色卻宛若平常,怔怔望著天空,似乎還沉浸于莫斂鋒的死訊中。

  小弦扶起水秀,用手去擦她口角的鮮血,卻怎么也擦不盡。咬牙道:“水姑姑你等一會,我去找林叔叔救你?!薄拔覇柲悖瑪夸h真的死了嗎?”水秀的目光凝在小弦臉上,蒼白的面容上滿是期待。當她確定那黑影并非所約之人,而是四大家族的百年宿敵御泠堂,心底不由生出一份期望:或許敵人只是故意讓自己分心,莫斂鋒尚在人世。

  小弦知道若是水秀確定了莫斂鋒的死訊,只怕立時便不愿獨活,自己是否應該騙她?方一愣神間,水秀眼中的光彩已暗淡下來,小弦的猶豫無疑等于告訴了她真相。

  小弦大急:“水姑姑,我知道青霜令使是誰,等你養好了傷,我們去找他報仇……”“不用了,我就要去見斂鋒了。”水秀輕輕道,面上卻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自知心脈已斷,縱有大羅金仙亦回天無術,想到即將在冥府與夫君相見,竟有說不出的輕松。

  小弦顫聲道:“水姑姑,你不會死的。我……我不要你死!”他惶然起身,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真恨自己身無武功,連替水秀止血都無法做到。

  水秀眼神突然一亮,顫抖的手伸向小弦的胸口:“這東西怎么會在你身上?”小弦低頭一看,自己胸口掛著的正是水柔清的那面金鎖。當時小弦為了讓日哭鬼不至于離開涪陵城,信口開河說水柔清的金鎖是自己之物,日哭鬼信以為真,便請妙手王關明月從水柔清身上偷下來,交給小弦。后來小弦在“須閑”號上偷聽了水柔清與花想容對話,賭氣不把金鎖還給她。離開鳴佩峰后便一直掛在自己頸上,每每看到此物,便會想起那個時時與自己作對,卻又怎么也放不下的小姑娘。

  而這面金鎖,卻正是水秀十年前離開鳴佩峰時親手掛在女兒脖子上的,想不到今日竟會在小弦的身上看到。剎那間,她想到若是自己這一去,女兒從此無父無母、孤單一人,自已本已處于彌留之際,心中卻涌起強烈的求生之念,掙扎起身,把那面金鎖牢牢拽在手里,仿佛抱住了闊別多年的女兒。

  小弦的這面金鎖得來不甚光彩,也不知如何解釋,著水秀似乎傷勢好轉,大喜道:“水姑姑,你一定要撐住。到時候我陪你一起去見清兒?!彼銙暝溃骸扒鍍?,她,她還好嗎?她,真的恨我嗎?”

  小弦大聲道:“不不,清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怎么會恨你?這都是那青霜令使故意騙你分心,千萬不要相信他……”

  水秀眼中露出一絲欣慰,尚未開口,忽又聽到一個陰沉、細弱的聲音直插耳中:“我還只道琴瑟王一直冰清玉潔,任何男人都看不上眼,想不到竟然連女兒都生下了?!?/p>

  水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涌起一種混合著厭惡與驚懼的絕望!

  小弦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相貌陌生、文士打扮的青衣人靜靜站在身后十步外。他年約四十,身形瘦小,面白無須,相貌普通,腰間還插著一柄折扇,活像個秀才舉人!特別的是,他故意用別針將青衣衣領高高豎起,連下巴都被遮住半邊,手中還拎著一件鍋蓋大的圓弧形物事,也不知作何用途。他迎著月光而立,臉上纖毫畢見,那若隱若現的半張笑臉更顯得萬分陰險獰惡。

  水秀長吸一口氣,驀然坐直身體:“高德言,你想怎么樣?”

  這個青衣人正是刑部五捕之一的高德言。他在京師中本不算什么人物,但因其城府極深,智謀高絕,縱不及太子御師管平的計驚天下,卻因其處事謹慎,巨細無遺,每件事未必做到最好,卻一定是妥當不失。

  所以高德言名義上雖然僅是刑部總管洪修羅的一名手下,卻十分得泰親王信任,許多行動都請他出謀劃策,出入公開場合亦大都帶其隨行,職位不高,卻是泰親王府的實權人物,可算是泰親王手下的第一謀士,連頂頭上司洪修羅亦有些忌他。當日飛瓊橋上派“春花秋月何時了”行刺明將軍、從而引蒙泊國師入京的計策,便是來自他的謀劃。

  此刻高德言搖頭晃腦,嘖嘖而嘆:“玉骨冰肌淡裳衣,血痕添色猶可憐。水姑娘縱然是欲入幽冥,亦是令人意馳魂銷啊?!毙∠衣牰似甙朔忠馑?,厭惡高德言那張色迷迷的嘴臉,對水秀道:“水姑姑不要理他,我們走。”

  “往哪里走?”高德言嘿嘿冷笑,“堂堂琴瑟王竟然是四大家族的奸細,我若是放你走,八千歲那里可沒法交代了?!彼阌挚瘸鲆豢谘骸拔医袢找巡淮嫔幌肭竽阋患??!?/p>

  高德言大笑,目中閃過一絲快意:“想不到驕傲如琴瑟王,竟然也有求我高德言的一天!呵呵,你不妨說說是什么事。”原來他垂涎水秀的美色,追求數年之久,水秀卻從不假以顏色,反令他在泰親王府中落下笑柄。高德言惱羞成怒之下,更是死纏硬磨不休。他做事本就不擇手段,更是動用刑部之力時時監視水秀,所以今晚水秀與人相約,亦被他知曉。原以為會抓到什么奸情,誰知卻發現了水秀的真正身份。

  高德言因智謀被泰親王重用,武功不過二流,只是精于刑部潛測暗察的手段,那手中形如鍋蓋的鐵物名叫“聽千里”,乃是刑部特制,專用于貼地偷聽,雖并無聽察千里之效,但夜深人靜時百丈距離內的響動皆可毫無遺漏。所以他雖是遠遠跟蹤水秀,卻把幾人的對話皆聽得一清二楚,直到確定那神秘黑影已遠遁、水秀又重傷無力,方才露面檢個現成便宜。

  水秀轉過頭去,不看高德言,目光盯住小弦,緩緩道:“今日之局,這孩子只是無意卷入,還請高先生放他一馬?!彼吹叫∠疑響阉崆宓慕疰i,斷定這孩子與女兒必有很深的交情,不愿他受到任何傷害。所以雖是極度厭惡高德言的為人,但在這命懸一線之際,一也忍不住替小弦求情。

  高德言笑道:“這位便是許少俠了吧。按理說有暗器王與將軍府護著他,我高德言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他一根毫毛。不過……嘿嘿?!彼f到此處,望著水秀,一臉不懷好意的神情。

  水秀玉齒緊緊咬唇,一絲絲血線從齒縫滲出:“不過什么?”高德言仰望明月,神情看似悠然,語氣中卻充滿了陰狠怨毒:“不過去年的中秋之夜,我被你最后一次拒絕后,便曾立下毒誓,此生此世,就算不能得到你的心,也要得到你的身體!看你此刻氣息奄奄,斃命在即,我若不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豈不要自應毒誓,不得善終?”小弦大怒:“你,你算是人嗎?”

  高德言不怒反笑:“不錯,既然許少俠看出我要做禽獸之事,自然也能猜出我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明將軍也罷,暗器王也罷,縱然查出什么蛛絲馬跡,事后也只會找那什么令使算賬……嘿嘿,若是一會兒水姑娘配合我,倒可以考慮給許少俠一個快活,不讓他多受罪。”

  小弦氣得說不出話來,小拳頭緊握,擋在水秀面前,憤怒的目光死死盯住高德言,恨不得一拳打碎那張看之生厭的嘴臉。

  水秀垂頭不語,氣息急促,胸口一陣起伏,臉上陣青陣白。溫柔鄉武功獨辟蹊徑,由音律入手,內力招式皆別出心裁,其中最厲害的武功便是以“纏思”為名的索法。而水秀正是溫柔鄉劍關、刀壘、索峰、氣墻四營中的索峰之主。她身懷家族使命,在京中僅以琴技成名,不便練習獨門索法,唯有在內力上加緊修煉。

  所謂“纏思”,便是形容與敵動手過招時如情人相思,糾纏難化,不死不休。溫柔鄉的內力亦走的陰柔纏綿的路子,韌勁極長,所以水秀雖是心脈全斷,絕無生還之望,卻是仍能殘存一息,而不立時斃命。此刻強聚內力,只盼能再有一擊之力,與高德言拼個同歸于盡。

  高德言以往在水秀面前動手動腳,吃過暗虧,知道她看似柔弱,武功卻極強。此刻看她一臉篤定,不辨虛實,是以不敢貿然相逼,僅以言語挑撥。

  忽見水秀抬頭,朝高德言嫣然一笑:“你來吧,我從你就是?!彪S著這一笑,似乎往日那纖指撫琴、拂袖纏思的風情又重回她將死的軀體中。

  小弦慘叫一聲:“水姑姑……”高德言卻只是冷笑不語。

  水秀不理小弦,自顧自地道:“其實我對高先生也不無敬意,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時,才不得不嚴詞拒絕。若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先生垂顧,亦算是此生無憾了?!彼龓锥燃瘹猓园胪径?,心知難逃此劫,才迫不得已以美色相誘。在這一刻,任何矜持都顧不得,只盼能纏住高德言片刻,給小弦一個逃跑的機會。

  高德言哈哈大笑:“若早能聽到水姑娘如此說,高某夫復何求。水姑娘時候無多,這便應你所請吧。”他臉上雖是色授魂與的模樣,目光卻清醒如前。踏前幾步,左手寬衣解帶,右手卻抽出一把折扇,裝模作樣地嘆道:“可惜啊可惜,竟不能在水姑娘手腳完好時與你歡好……”那折扇乃是高德言獨門兵器,以精鋼所制,扇頁鋒銳,猶如刀刃。

  水秀氣苦,知道高德言疑心絲毫不去,竟要先斬斷自己的四肢以防生變。以往雖厭惡此人的撩撥,總算還看他有些文人風度,想不到竟然歹毒至此!

  水秀苦思無計,卻見小弦背著高德言,往左邊輕輕一指。她轉頭看去,卻見左方五六步處那一潭泛著蒸汽的泉水,正是小弦初見宮滌塵的洗浴之處。

  水秀知道小弦的意思,與其受高德言的污辱,倒不如投水自盡,她輕輕一拉小弦的衣角,示意明白。高德言雖看不到小弦在身后與水秀打的手勢,卻憑直覺覺出不對:“你這小鬼想做什么?”

  小弦忽然大笑,指著高德言身后拍手高叫:“林叔叔,你總算來了!”

  高德言大吃一驚,若是暗器王在此,豈不是小命休矣,回首看去,卻哪有半個人影?這才知道中了小弦的疑兵之計,怒喝道:“先解決你這小鬼再說!”轉身卻聽到“撲通”一聲水響,小弦與水秀都不見蹤影。

  趁高德言回頭失神之際,水秀抱住小弦,拼盡余力朝左一撲,兩人一齊掉入那溫泉水潭中。

  高德言一個箭步來到潭邊,潭水雖清澈,但水花涌濺下,一時也看不清一潭底虛實,唯有一道道血線浮起,瞬間漂散。他不敢隨兩人跳下,右手緊握折扇,左手凝指成爪,恨聲道:“我就不信你們不浮上來。”又四顧一番,打算找根長樹枝在潭中攪得兩人不得安生。

  那潭水表面不過井口大小,卻是極深。這一撲力量極大,兩人直墜而下,幸好皆有準備,口中都吸足了氣,還不致喝水。落至中途,堪堪觸及潭底,只覺得腳下氣泡翻騰,似有一股大力把兩人托起。

  水秀一心以求速死,連尸體也不愿落在高德言手中,纏思索卷住潭底巖石,將上浮的身體硬生生拉住。但想到懷中緊抱自己的小弦,心頭一酸,難道這無辜的孩子也要隨自己一起斃命潭底么?卻見小弦在水中勉強睜開眼睛,與水秀相視,重重點頭,竟也是一副死而無悔的模樣。

  這一剎那,望著水秀飽含愛憐的目光,在小弦心中閃過的,不是林青、駱清幽、宮滌塵、水柔清等人的容貌,而是那只小雷鷹寧死不屈的神態。

  潭中水流古怪,激得兩人浮浮沉沉,只靠著纏絲索之力方才不至于浮上水面。原來這潭溫泉乃是地下熔巖熱力上涌而成,潭表之水受涼,便與潭下熱水形成對流,當日若非宮滌塵身懷一流武功,也決不可能在潭底安如磐石,絲毫不動。

  水秀胸前中那神秘黑影一掌,受傷極重,難以憋氣,才一張嘴,已灌下一口熱水,不由又咳出一大口血,但胸口傷勢受熱水一激,似一乎略有好轉。她心知小弦身無武功,在水下絕難持久,自己雖抱著必死之心,卻要盡力助他逃出生天。心念電轉,想到這地下水勢頗大,而且無止無休,若不能溢潭而出,必然另有流瀉之處,只是不知能否在溺斃前找到出口。

  當下水秀強提精神,感應著潭水的流向,隱隱覺得有一股水流往身側涌去,手中用勁一扯,纏思索帶著兩人略沉半尺,果然在潭下方有一個洞口,兩人剛一接近,便被湍急的水流帶著不由自主朝那洞中沖去。水流實在太急,那掛在潭底巖石上的纏思索渾不著力,已然松開,奔騰的水流帶著兩人翻翻滾滾,直往洞中而去。也算是小弦命不該絕,那洞口甚大,恰可容兩人經過,若是稍小幾分,在這潭底也不能鑿壁擴洞,便只有徒喚奈何!

  小弦才喝了一口熱水下肚,忽覺口鼻間一松,連忙大口呼吸幾口空氣。心想這潭水中如何會別有洞天,莫不是誤打誤撞,到了龍王的水晶宮,一念未必,身體驀然懸空下沉,大駭之下驚叫起來。

  原來這潭底暗洞的開口處乃是在山背面峭壁之上,形成了一道瀑布。兩人被水流沖出洞口,便隨著那飛掛于半空的瀑布朝著崖下落去。

  小弦只聽得耳邊風聲、水聲齊響,一顆心似被挑入半空,久久不歸胸腔,只道必會被摔成一攤肉泥。誰知下落的身體驀然一震,在空中驟然停了下來。左右晃蕩不已,然后就聽到一聲驚心動魄的斷骨聲,水秀一聲悶哼,又噴出一大口鮮血,混在瀑布水流中,仿佛下了一場紅雨。

  水秀神志尚清,被潭水從洞口沖下時已瞅見崖邊橫生的一株老樹,足可供兩人容身。她重傷之余身法不便,只能左手抱緊小弦,右手揮出纏思索,正纏在那株大樹上。

  奈何兩人下落之勢太快,纏思索雖止住去勢,但那一股疾墜之力卻全部承受在水秀右臂上,登時肩、肘、腕兒處關節全斷,百忙中水秀借張口噴血的剎那,一口咬住纏思索……

  此刻水秀新傷舊痕同時被引發,再也無力沿纏思索攀上大樹,只有一個念頭頑強支持著瀕臨崩潰的她咬住牙關,決不能讓小弦落下去……

  兩人就這樣,憑著水秀的牙齒,懸空掛在飛崖瀑布前!

  ※※※

  卻說高德言正在林中攀折樹枝,聽到小弦一聲驚呼,飛速湊近去看,見到這一幕,亦是吃驚不己!

  他遙望水秀與小弦在空中晃蕩的身影沉吟。那株大樹孤零零生在崖邊,周圍再無借力之所,以他的輕功,從崖邊跳落在樹上容易,想上到崖頂就頗有風險了。但若就此放過兩人,卻實在不甘,水秀這到嘴的“肥肉”不吃固然可惜,卻也犯不上用性命作賭,何況她重傷在身,恐怕支持不到黎明。但小弦萬一逃出,把自己的行為泄露出去,卻是大大不妙,要是惹得林青尋仇,更不是說笑的事情。他又尋思這小山少有人至,天明前也不會有人尋來。水秀重創之余,決不可能僅憑著牙咬之力長時間支持兩人的重量,自己是否應該靜等兩人墜落懸崖呢?

  高德言心計深沉,反應敏捷,雖然這崖邊云氣縱橫,乍看下仿佛深不見底,他卻想到多半是那溫泉之故,以小山的高度而論,恐怕到底也就二三十丈的距離。雖然這般摔下多半會斃命,但若鴻運當頭,恰好遇見積雪枯草之類的軟物,說不定就能保命。但若是在山下等候他兩人摔下來,又怕萬一有人前來搭救……做賊心虛之下,不免將諸多可能性一一考慮。

  幾番躊躇下,高德言終于決定還是下崖親自“解決”水秀與小弦,雖然有掉落崖底的危險,卻是目前最穩妥的法子。

  當下他攀上崖頂,打算先找一處地勢平緩處慢慢滑下,然后再一舉跳上那棵大樹……到了那時,水秀要么任由高德言把兩人吊起,要么自己松口掉落懸崖。以高德言的精明,早已算好水秀的應對,心知如果只有水秀一人,她無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墜崖而死,以全名節,但當她手中還抱著小弦時,卻決不會自己“親手”將小弦送入絕路,寧可先落到高德言手中,再尋求一絲可乘之機,相救小弦……

  高德言越想越是得意,色心蠢蠢欲動。

  小弦在空中搖搖晃晃,神志漸漸清醒,望著把自己緊緊抱在懷中的水秀,終于明白了兩人當前的處境:他與水秀的性命此刻都懸在那曾經雪白如玉,如今卻已被鮮血染紅的牙齒上。

  “水姑姑,你把我……扔下去吧。”小弦猶豫一下,終于開口。他起初的聲音極低極弱,后來卻越來越響,說到最后四個字時,已有一種舍身求仁的悲壯與無悔。水秀心想:或許,小弦正天真無邪地想,只要自己把他扔下,就可以攀上大樹吧。想不到這樣一個小小孩子,竟也有這樣的俠義之心……

  就這樣靜靜想著,一滴淚水慢慢在水秀眼中凝聚,再沿著沾滿血污的面頰和因用力而青筋畢露、再無昔日美態的脖頸滑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弦的嘴里。

  當嘗到這滴咸咸的淚水時,小弦再也忍不住,拼盡全力大叫起來:“水姑姑,你放開我,放開我吧!”水秀無法開口。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嘴角微微咧了一下,似乎是想擺出一個笑容,又似乎是更加用力地咬緊纏思索。

  從沒有一刻,小弦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離死亡如此之近;也從沒有一刻,他覺得自己是如此堅強,若能掙開水秀那像是箍緊生命中最緊要東西的左臂,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躍下萬丈深淵……只要,能換來她的平安!

  小弦終于靜了下來,他沒有淚水,只是牢牢抱住水秀,一字一句道:“水姑姑,如果你支持不住了,我要和你一同落地?!?/p>

  水秀猛然一震,忽就想到曾系在女兒柔軟脖頸上、現在卻掛在小弦胸前的那一面金鎖,她無法得知女兒為何要把金鎖送給小弦,只知道女兒縱然沒有了父母,但有這樣一個重情重義的男子陪著她,亦算不枉一生!

  于是,她只有加倍用力地咬住纏思索,仿佛咬住了女兒水柔清今生今世的——幸福!

  而當這一切對話聽在悄悄潛近的高德言耳中時,他忍不住暗暗偷笑。水秀越舍不得小弦,他就越有可能“一償夙愿”。當下高德言加急移動,只恐水秀支持不住一松口,豈不是雞飛蛋打。

  小弦與水秀在水霧蒙蒙的半空中晃蕩,忽見一物從眼前閃過。小弦大喜:“水姑姑,把我稍稍放松一些,我有辦法了!”

  原來纏思索長達二丈,一端懸著水秀與小弦,另一端繞過大樹,垂掛下來,正好從兩人身旁搖過。水秀立刻明白小弦的意思,若是兩人分持一端,小弦人小體輕,或許可以攀到大樹上,再等待救援。

  當下水秀將箍緊的左臂稍稍松開,小弦盡力張開雙臂,每當那一端纏思索從身邊晃過,便伸手去抓。無奈這索雖是依照一般纏思索的長度而制,韌性亦極強,卻是水秀平日作為腰帶裝飾而用,乃是用上好天蠶絲織就,輕飄飄渾不著力,加之山風勁疾,繩索被吹得晃動不休,小弦數度出手,皆差了幾寸,大是著急:“水姑姑,再把我放松些,我試著跳過去……”

  水秀心知小弦跳過去極是冒險,萬一沒有抓住,必會落下深淵……可又一轉念,想到自己已油盡燈枯,支持不了多久,只好盡力一試。

  等纏思索再度蕩回來時,水秀窺得真切,左臂拼著最后一絲余力,猛然把小弦往外一送……隨著這一送,水秀才發現此刻渾身已然僵直無力,收回的左臂亦無力再握在纏思索上,若非要親眼看到小弦脫險,定然松口,任自己落入懸崖。

  小弦畢竟毫無武功,身體凌空下右手竟然一把拽空,幸好關鍵時眼明手快,在兒乎失去平衡的情況下,左手總算拉住了纏思索,才舒了一口氣,轉頭看向水秀,誰知身下再度一沉,連人帶索又朝下落去。

  原來纏思索雖然在大樹上繞了兩圈,卻未打死結,小弦這一拽用力極大,反把水秀拉了上去,就如滑輪般此升彼降,他自己則往下沉落。

  這一刻對精疲力竭的水秀確是極大的考驗,若是她此刻松口,失去平衡的纏思索必會滑落深谷。

  好個琴瑟王,再鼓余勇,拼死咬住纏思索,嘴角被這反挫之力擦傷,不覺流下血來,但隨著小弦再沉數尺,另一端上升的水秀已快要接近大樹!

  小弦萬萬不料,這一躍竟有這般效果,又驚又喜,眼看纏思索沉勢漸緩,雙手抓緊索身,腰腹拼命用力下沉,真恨不得自己變成個大胖子。只要水秀爬上那棵大樹,自己再慢慢爬上來,豈不是兩人都可安然得救了?

  水秀雙手都已無力,幾乎是不由自主地“爬”上那棵橫生于峭壁的大樹,眼前一陣發黑,強提一口氣,正要憑牙力把小弦吊上來,忽聽頭頂風響,抬首一看,竟是高德言從半空中朝大樹上落了下來!

  說來也巧,當小弦縱身一躍時,高德言亦同時瞅準大樹方位,跳了下來,誰知人尚在半空,水秀竟已先他一步到了樹干。高德言心頭大驚,此刻他雙足虛空,難以變向,若是水秀趁機發招,自己便全無閃避余地,急切間腰腹用力翻個跟斗,頭下腳上俯沖而至,性命收關之時,顧不得憐香惜玉,折扇扇頁如刀,直斬水秀脖頸。

  面臨高德言拼死一擊,水秀已無法躲閃,想到下面生死未卜的小弦,生機幾乎斷絕的體里再激最后的潛能,反身逆沖而上,直撞向高德言……

  “砰”的一聲,折扇正斬在水秀左肩腳處,這一擊勢沉力猛,又攜著高德言俯沖之勢,幾乎將她的左肩齊齊卸下。不過折扇畢竟不比鋒銳的鋼刀,扇骨深深卡在水秀左肩中,而水秀這拼命一撞,卻也撞得高德言立足不穩,松手放開折扇,一個倒栽蔥,直往深谷下落去。

  可嘆水秀經此重創,登時軟倒在樹干上,若非身體正好被兩根枝丫勾住,必也會跌下樹去,她身上的鮮血如泉般灑下,口中尚緊緊咬著纏思索。

  小弦再睹驚變,一聲大叫,又是心痛,又是憤怒。他反應極快,下意識地往高德言落來的方向一蕩,心想縱是摔死這大壞蛋,也要先狠狠踢他一腳!可是這一腳未踢中,從空中墜下的高德言卻在纏思索靠近的剎那,幾乎是出于本能,一把握住了索端!

  若非水秀倒下時纏思索恰好在樹枝上打了個結,那天蠶絲又韌性極強,這含著高德言下墜之勢的全力一拽,必會把三人全都拉下深淵。

  此刻,水秀軟軟趴在大樹上,咬住纏思索頭,生死不知;小弦手握軟索中段,懸于半空;而在小弦身下五六尺的索尾,則掛著險死還生之余、一臉后怕的高德言。

  高德言愣了一下,方才醒悟自己并未掉下深淵,口中獰笑:“哈哈,想不到我高德言福大命大,怎么也死不了?!闭f話間他手腳用力,往上爬來。

  小弦大驚,雙腳一陣亂踢,又拼命扭動身體,只想把高德言甩下索去,卻怎能如愿?眼見高德言越爬越近,只好亦拼命往上爬,無奈他年小體弱,縱然小時最精于爬樹,但在這飽受驚嚇、體力耗盡的時刻,速度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精通武技的高德言。

  晃動的纏思索終于把昏迷中的水秀搖醒,她看到小弦遇險,先擺頭把纏思索在樹枝上再纏了幾圈,氣若游絲的口中輕輕吐出一句話:“高德言,你看著我……”隨著她口中說話,鮮血沿著纏思索一寸一寸地緩緩流下,沾滿小弦的雙手。

  然而小弦卻渾然不覺,只是呆呆望著水秀那驚世駭俗的舉動:就見她奮力擰首,咬住嵌在左肩的折扇,猛一發力,將折扇硬生生地從深陷的肩腳中拔出,喘著粗氣,輕輕偏下頭,把鋒利的扇頁豎直地放在已繃得筆直的纏思索上……她的動作艱難而果斷,不浪費絲毫多余的力氣;又是如此決絕,似乎只是從腰間抽出折扇,而不是從血肉模糊的身體中拔出。

  水秀沒有再說話,她也無力再說。但那黑漆漆的眼珠中卻閃耀著一團可以燃燒一切的火焰。她蒼白的臉、冰冷的表情已做了最好的說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高德言立刻停止攀爬,不敢再動分毫,口中大叫道:“你瘋了,難道你不要這小鬼的命了么?”小弦恨聲道:“就算一起死,你也比我先摔爛?!彼麑嵲谑呛迾O了這卑鄙無恥的小人,明知有失風度,仍是忍不住朝高德言吐了一口口水。高德言懸于空中,竟是無法閃避,口水正中他的臉,小弦本是氣極,見狀忍不住哈哈狂笑起來。

  高德言緩緩擦去面上唾液,他城府極深,此刻命懸人手,連狠話也不說一句,只是極其陰森地望著小弦。

  小弦居高臨下,驀然見到高德言敞開的衣領下,脖頸間有一大塊青赤色的疤痕,怪不得平日他總是把衣領高高豎起。小弦心念電轉,似乎曾聽什么人說起過如此形象的人,只是面前發生的一切實是平生未遇的凄慘,連腦筋似乎也不靈活了,根本想不起來。

  水秀也不言語,雙目依然怒瞪,咬著折扇的嘴唇卻在不停發抖。高德言看得膽戰心驚,平日只恐手中兵器不利,此刻卻盼那折扇生銹,不至于讓瀕死的水秀一個不小心,便割斷這纖細的長索。

  事實上水秀此刻已然力竭,一縷幽魂在奈何橋邊游游蕩蕩,卻只是放不下小弦,心中百轉千回,柔腸寸斷,恍惚間就覺得自己十年未見的親生女兒就在索下,可自己卻連斷索之力都發不出,更遑論殺敵救人了。

  高德言小心翼翼地道:“水姑娘,若是如此下去,必將玉石俱焚,這又是何苦來呢?”他看水秀并無反應,又續道,“我高德言這就發下毒誓:只要平安脫險,決不動許少俠一根毫毛,并且立時請御醫相救水姑娘,若違此誓,讓我天誅地滅,受盡萬蛇鉆心之苦……

  小弦打斷高德言的話:“你對水姑姑不懷好意時發的誓言呢?我決不會相信你的什么狗屁毒誓,你再胡說一句褻讀水姑姑的話,我就吐你一臉口水!”此時此刻,他的口水倒當真是唯一有效、且百發百中的神兵利器了。

  高德言強壓心頭恨意,不理小弦,仍是對水秀賠笑:“縱然我以前對水姑娘有所冒犯,亦是出于苦苦的愛慕之情。今日之事,只因看到水姑娘受傷,一時鬼迷心竅,想出一出往日被姑娘拒絕的怨氣罷了,萬幸并未真的傷到水姑娘。此刻高某已有幅然悔悟之感,只求姑娘給我一個改惡從善的機會??瓤?,若是水姑娘當真恨我,要殺要剮也全都由你。只不過,縷蟻尚且貪生,許少俠正值青春少年,又有大好前途,何苦陪著我這無足輕重的小人一起送命呢?還請水姑娘三思而行……”小弦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想不到一個人從剛才的得意洋洋瞬間變為奴顏婢膝,竟可以轉換得如此自然,而且絲毫不以為恥,瞠目之余,別說再朝高德言吐口水,連眼光都不屑于再瞄他一眼。

  高德言兀自絮叨不休,卻見水秀眼中閃過一絲無助的凄酸,又是一聲嗆咳,這一次不但吐出大口鮮血,那把折扇亦隨之從口中落下。

  高德言大喜,這才知道水秀早已是強弩之末,暗罵剛才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全被小弦聽在耳中,下定決心,非要好好折磨他一番再殺,方能出這口惡氣,正要手腳并用沿索上爬,卻又驀然止住,對小弦堆起了笑容。

  原來小弦眼明手快,已搶先接住了空中落下的折扇。一手持索保持平衡,另一手已把鋒利的扇頁對著身下的長索,只要輕輕一割,高德言必會掉入深崖!

  高德言見小弦先略一猶豫,繼而眼中似閃過一絲狠辣,慌得大叫:“許少俠且慢,聽我一言。你,你殺過人么?”

  小弦搖搖頭,一字一句道:“我從沒殺過人,但我今天一定要殺你。”話雖如此說,卻是胸口起伏,情緒難平。明知只要這一扇劃下,眼前這卑鄙小人就會落人深淵,摔成肉泥。但雖從戲文、說書中聽過什么血流成河、尸骨積山的詞語,卻直到今日才知,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廝殺竟是如此殘忍且不留余地,而自己這一扇下去,是否就沾上了永遠也洗不去的血腥……

  想到那日曾與林青談及殺人之事,自己信誓旦旦說決不會殺死一個好人,眼前的高德言當然不是好人,但真要讓他就這樣死在自己手下當真難下決心。畢竟水秀傷于那神秘黑影手中,高德言只不過是適逢其會,正好看到弱女稚子可欺,方才心生歹念……

  小弦這番心思自然牽強,事實上今日所見、這些血淋淋的場景已令他極度厭倦,只希望是一場大夢,早早收場,以后永遠不要面對,所以才在潛意識中替己替人開脫。

  高德言見小弦似乎意志稍稍動搖,立刻口唇翻飛:“不瞞許少俠,我殺過人,而且殺過不少。但每當午夜夢回時,者險看到那些無頭冤魂找我索命,夜夜不得安睡。你莫要瞧我有時趾高氣揚、不可一世,那全都是因為心虛,只怕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找我復仇,所以才故意裝出這般模樣,其實外強中干,心底深處痛悔不已。若有選擇,我決不會再殺一個人……”這當然不是高德言的肺腑之言,不過他在刑部時常審間犯人,此刻為保全性命,將那些犯人的追悔之詞用于自身,卻也似模似樣,不露破綻。

  “不要說了!”小弦咬牙切齒,握扇的手輕輕發抖。高德言豈愿功虧一虧,口中不停:“唉,許少俠大概是不知惡鬼纏身索命的滋味,日夜在耳邊哭泣,只叫‘還我命來’……”卻見小弦眼中忽然閃出一道寒光,高德言心頭微凜,一面說著話,一面計算雙方距離,想伺機躍起,抓住小弦的腿。

  方才,小弦聽高德言說什么“舊夜在耳邊哭泣”,腦中突然電光一閃,想到了把自己從滇南清水小鎮擄往擒天堡的日哭鬼,驀然低頭望著高德言,口中吐出一個名字:“高子明!”

  高德言渾身一震,口中話語驀然停了片刻,方驚訝道:“許少俠說的卻不知是何人?”然而高德言臉上的表情已全落在小弦眼中,知道自己猜測不假:這個身為京師刑部五大名捕之一的高德言,正是當年害得日哭鬼妻死子亡的罪魁禍首高子明。他縱然能隱姓埋名,遠走京師,脖頸間那一道青赤色的疤痕,卻是無法消除的鐵證!想到日哭鬼的妻子被他污辱殘殺,兒子被他剝皮制成人皮面具,小弦只覺心中一股烈火熊熊燃起,如此敗類,留之只會貽害人間,正如林青所說,今日饒了他,就是害了明日的無辜!

  小弦怒喝一聲,折扇狠狠朝纏思索劃下:“這一刀,是替齊大叔報仇!”長索應手而斷。

  高德言聽小弦叫出自己多年不用的舊名,已心知不妙,就在小弦出手的一剎那亦同時縱身而起,十指箕張,一把往小弦腿上抓去。他為求生存,這一縱拼盡全力,小弦閃避不及,右腿竟被高德言捉了個正著。

  兩個人的重量一下全掛在小弦手上,差一點讓他松開長索??吹绞种兴懔飨碌孽r血,想到她生死未卜,幾乎遭這壞蛋的毒手,心頭更恨,高德言的鐵指幾乎陷入小弦腿肌中,可小弦卻不管不顧,亦感覺不到半分疼痛,低首彎腰,手中折扇朝高德言頭上斬去,口中猶高叫道:“這一下,是替水姑姑給你的……”

  小弦不通武功,雖將《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但真正用于手中的兵刃卻沒有,何況是折扇這等奇門兵器,加之出手方位較高,這一扇從高德言面門劃過,將他面孔劃得鮮血淋漓,卻未能入骨致命。高德言慘叫一聲,他雙手都抱住小弦的腿,無法反擊,只能用口咬住扇面。

  心中的怨毒與求生的瘋狂令高德言那一張流滿鮮血的面孔顯得尤其猙獰,小弦瞧在眼里,心魂俱散,幾乎手軟,他拼命咬緊牙關,使勁回奪折扇。兩人拼力一掙,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十余支扇骨盡數激飛而出,直射入高德言大張的口中。

  原來高德言這柄折扇乃是請人精心所制,內中藏有機關,只要一按扇柄按鈕,便會將十余支精鋼打造的扇骨射出,在貼身近戰中突然使出,可令人防不勝防,此刻卻被小弦在爭搶中,無意按動了機關。

  高德言口中塞了十余支扇骨,連慘叫都發不出來。小弦只看到他那被鮮血染紅的半張臉孔微微一怔,一雙陰毒的眼瞳驀然放大,幾可映出自己的影子,緊握著雙腿的手終于無力松開,那張凄慘的面孔帶著一份難以置信的神情,墜入無盡的深谷中……

  直到臨死的最后一刻,高德言也不相信自己謹慎一世,到頭來卻會死在這樣一個孩子手里,而且是被自己折扇中的機關所殺。

  小弦甩開半截折扇,望著自己手里混合著的水秀與高德言的鮮血,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渾身亦再無一絲力氣,就這樣任由自己懸掛在半空中,腦中一片紊亂。他低低在心底告訴自己:許驚弦,你終于長大了,可以像林叔叔一樣去行俠仗義、鋤暴安良了……可是,他真的很想哭,很想在這雖然水汽溫潤、卻令他覺得透不過氣來的暗夜里,放下一切刻意強加給自己的尊嚴,像一個真正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

  何其狂一早悄悄來到容笑風馴鷹的小屋中,卻不見小弦的蹤影。他對容笑風頗有懷疑,瞧他正對著小雷鷹發怔,也不驚動,自個沿著小弦的腳印四處尋找,終于在那溫泉懸崖邊看到了這慘烈的一幕。

  水秀早已氣絕多時,何其狂大驚之余,先把懸于半空的小弦吊上崖頂,再細細詢問,可小弦卻一語不發,雙目一片迷茫,仿若癡呆。

  水秀雖屬于泰親王一系,但她與駱清幽并稱為“京師雙妹”,性格溫婉,何其狂雖與她并無太多交情,但一向頗敬重她,看到她慘死當場,亦是嘆息不已。他并不知道水秀的真實身份,只知她在京師中向來獨來獨往,并無親眷,若是琴瑟王慘死京郊之事被宣揚開去,必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會引發京師三派之間的火并,為求慎重,便手持“瘦柳鉤”,在溫泉邊挖了一個大坑,將其掩埋。

  小弦怔怔看著何其狂把水秀的尸體放入坑中,忽然搶前一步,將胸前掛著的那面金鎖解下,輕輕放入水秀手中,混亂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水姑姑,你安心去吧,無論清兒對我是何態度,我都一定會好好替你與莫大叔照顧好她!”

  何其狂掩埋好水秀,帶著小弦先回那小木屋中去找容笑風。一路上小弦沉默不語,何其狂知他乍逢驚變,神志大亂,亦不多加詢問,只是將內力從小弦手中傳入,助他穩定心神。

  屋內,小雷鷹決意以死相抗,容笑風百思無計,仍呆立于屋中。見到何其狂與渾身血跡的小弦進屋,大驚失色:“小弦為何如此?你昨晚去什么地方了?”小弦默然無言,神情凄楚。容笑風雖不知他昨夜的遭遇,但小弦離開時自己全部心神都懸在小雷鷹身上,此刻亦覺有愧于心,惑然望向何其狂:“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何其狂漠然道:“小弦昨夜不是與你一起么,為何你反倒來間我?我倒要聽聽你的解釋。”容笑風聞言微微色變:“難道你懷疑我故意害了小弦?”

  何其狂只是冷笑,竟似默認了容笑風的猜想。容笑風大怒:“小弦是許兄的義子,我待他一如自己的骨肉,你憑什么懷疑我?”何其狂淡淡道:“琴瑟王暴斃荒野,你與泰親王愛將黑山交好,與此事自然難脫干系?!闭f話間,一道銳利的目光緊緊鎖住容笑風,看他會對此有何反應。

  容笑風驚得目瞪口呆:“水秀死了!”看他的神情,似乎并不在意何其狂知道他與黑山交往之事,而是對水秀的死訊感到極度驚訝。

  小弦聽到水秀的名字,驀然一震,終于緩緩吐出幾個字:“那姓高的壞蛋殺了水姑姑,掉在懸崖下,若是還沒有死,我決不會放過他……”

  何其狂與容笑風面面相覷,隱隱猜到小弦所說之人多半是刑部名捕高德言,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高德言為何會殺水秀?其實真正對水秀發出致命一擊的,乃是那戴著面具的神秘男子,但高德言的卑鄙無恥,無疑更令小弦痛恨。

  何其狂明白小弦不愿再看到那幕慘況,本欲自己去崖底察看,但又不放心容笑風與小弦呆在一起。若是帶著容笑風同去,將小弦一人留在屋中亦是不妥,若先送他回白露院,再通知林青、駱清幽,卻又擔心有人發現不知生死的高德言,另生事端。

  容笑風已搶道:“我們快去那里看看?!彼麆傄鲩T,又回過頭來,看看虛弱至極的小雷鷹,神情頗為猶豫,心想若是抱著它去崖邊,只怕被寒風一吹,半路上就會斃命。

  容笑風正想上前解開綁著小雷鷹的鐵鏈,小弦卻發狂一般甩開何其狂的手,攔在小雷鷹面前大聲道:“你不要過來……”當他接觸到小雷鷹那沉靜如水、隱忍堅決的目光時,仿佛又回到高德言對重傷無力的水秀步步緊逼的一刻。容笑風吃了一驚,不由退開半步。

  何其狂見小弦雙拳緊握,目中噴火,似乎當自己與容笑風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知他神志紊亂,極需鎮定,對容笑風道:“容兄請借一步說話?!眱扇瞬匠鑫萃猓瑑H留小弦一人。

  小弦愣了半晌,下意識地拿來裝有鮮肉與清水的碗遞至小雷鷹面前,用手指撫著鷹羽,勾起軟弱無力的鷹首,給小雷鷹喂食。

  小雷鷹雙翅垂落,閉目不食。而小弦的心思還癡癡回想著昨夜似真似幻的片段,水秀溫柔的音容、青霜令使狠辣的出手、高德言無恥的小人嘴臉、漫天飛流下的溫泉與血雨、那一根懸掛在半空中的軟索、以及最后奮力擊向高德言的那一扇……這一刻的小弦如墜夢中,渾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忽然,小弦只覺指尖微微一痛,卻是那小雷鷹拼力啄了他一口,只是它早已氣息奄奄,這一口渾如隔靴搔癢,卻令小弦恍然驚醒。一人一鷹對視片刻,小弦驀然覺得心頭大慟,一把將鷹兒抱在懷中。

  小雷鷹睜大雙目,亦無力掙扎,目光灼灼,帶著一絲迷惑盯住忽然間無比激動的小弦,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小弦緩緩替小雷鷹解開鐵鏈,一面喃喃自語道:“小鷹兒,你媽媽一定在到處在找你,我放了你,快去尋媽媽吧……”

  失去束縛的小雷鷹軟軟躺在地上,根本無力行走,更遑論展翅飛翔。小弦幫它扇了幾下翅膀,全無效用,忽然悲從中來,種種想法紛至沓來,憐于自己的身世,只覺得自己亦如這軟弱的小鷹兒,既不能一飛沖夭,亦無法給身邊的親人朋友幫助,忍了一夜的淚水漣漣而落,滴在鷹頸上,把鷹羽染得透濕。小雷鷹感應到小弦的淚水,忽然輕輕一震,勉強扭開頭去,鷹眼落在小屋的某個角落中,若有所思。

  小弦淚水狂涌,拼盡全力大叫一聲:“你快飛?。 彼坪踔挥羞@般聲嘶力竭的喊叫,才能稍稍發泄他滿腹的憤懣。

  何其狂與容笑風正在門外說話,聽到小弦的大叫,連忙搶進木屋察看。

  木門被撞開的剎那間,露出冬天一抹如玫瑰水晶般的晨曦,溫柔的光線瞬時灑進,眼前乍現明亮,黎明的野風帶著冰冷的冬日氣息沖入小木屋,發出嗚鳴的號叫,又卷起火堆邊殘留的余燼,四周的一切仿佛瞬間消失于混沌的迷霧中……這深冬的晨風,令小弦與小雷鷹皆是一陣戰栗。

  何其狂正要上前追問小弦,容笑風忽然一把拉住他,眼神定在小弦懷中,滿臉的不可置信。

  小雷鷹被寒風一吹,精神一振,鷹眼望定小弦,忽然從喉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一抖鷹頸,啄下小弦手中的一塊肉。

  ——鷹帝,“屈服”了!

  ※※※

  何其狂與容笑風在山谷下找到了高德言殘缺不全的尸體,匆匆掩埋后,帶著小弦回到白露院。

  在林青與駱清幽的耐心誘導下,小弦終于斷斷續續說出了這一夜驚心動魄的遭遇,眾人方知原委,想到琴瑟王出身江湖中神秘的四大家族溫柔鄉,又名列京師八方名動之一,性情溫婉、容顏秀麗,操琴之藝天下皆聞,卻先被御泠堂青霜令使偷襲重擊,再受高德言那小人逼迫,不由齊聲嘆息。駱清幽更是雙目通紅,悄悄灑下幾滴清淚。

  小弦講完,抱緊懷中的小雷鷹:“林叔叔,襲擊水姑姑的那人戴著一張青銅面具,定是青霜令使,你一定要替水姑姑報仇?!焙纹淇駟柕溃骸澳隳艽_定是青霜令使……郭暮寒下得了如此毒手?”

  小弦一怔,回想昨夜所見,只憑那神秘男子的聲音與身形并不能判斷出他就是亂云公子郭暮寒,而那張青銅面具亦僅僅是聽曾參與行道大會的四大家族中人說起,自己并未親見,亦無法肯定是青霜令使。

  林青忽長身而起:“小弦,與我去一趟清秋院!”小弦又驚又喜,大聲答應。

  “此事不可急躁?!瘪樓逵碾m然傷心水秀慘死,卻依然保持冷靜,“無論是否是郭公子出手,我們一定要考慮周全再行動,以免落入敵人的圈套。”

  何其狂亦勸林青:“清幽說得不錯,御冷堂一向行事謹慎,既然雷霆出手,殺了琴瑟王,必會留有后招,須得三思而行?!?/p>

  “我去清秋院絕非一時意氣,而是經過慎重考慮。御泠堂唯恐天下不亂,這一次暗殺水秀是謀定而動,決不是對付宿敵四大家族那么簡單。如果我們再不有所行動,或許下一次就會拿逍遙派開刀。敵暗我明,首先要確定青霜令使的身份?!?/p>

  小弦一呆:“難道林叔叔懷疑青霜令使另有其人?”駱清幽與何其狂眼中亦有同樣的疑問。林青胸有成竹道:“京師高手如云,只是壁壘分明,御泠堂縱然實力不俗,在京師中亦決不敢正面與任何一派對抗,只有化身其間,伺機挑動各派相爭,從中漁利。所以御冷堂的優勢和劣勢皆是一樣,那就是隱藏于后,暗箭傷人,最忌暴露身份。正因如此,昨晚之局最不合情理的地方,就是那青霜令使并沒有將小弦殺之滅口,這又說明了什么?”

  何其狂思索道:“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戴上青銅面具殺人,或許他就是故意讓小弦以為是青霜令使下的毒手?加上高德言事后出現,莫非出手的不是御泠堂,而是泰親王,意在清除異己?”

  林青輕輕搖頭:“小弦曾說水秀看出那人使的武功正是御泠堂‘帷幕刀網’,這決非其他人可以假冒的。但御泠堂的人又何須留下小弦這個目擊者?何況殺人蒙面也無須一定戴上青霜面具,這讓我有一個設想:那就是對方不但知道小弦懷疑亂云公子郭暮寒,而且有意把我們往這方向引……”

  駱清幽點點頭:“這個分析很有道理。我聽小弦說,那青霜令使身為御泠堂副堂主,在離望崖前曾巧妙地把四大家族引入棋戰,不露絲毫破綻,當是心計縝密之士。如果郭公子真的是青霜令使,他又怎會在自已的書房中留下把柄,被小弦輕易看到?何況這幾年,郭公子足不出戶,又如何能抽出十余日光景,遠赴鳴佩峰挑戰四大家族,或許,我們都冤枉他了……”

  小弦猶不能釋懷,搶道:“正因為他足不出戶,所以縱然離開了一段時間,也沒人能發覺。”林青冷笑:“不管亂云公子是不是青霜令使,給小弦下迷藥竊取《天命寶典》之事絕沒有冤枉他,我遲早也要找他算這一筆賬。”

  駱清幽與何其狂見林青去意堅決,恐他有失,何其狂道:“既然如此,我陪你同去清秋院?!绷智嘁粩[手:“你與清幽在這里等我,再仔細想想昨晚的幾個疑點。水秀行動謹慎,御冷堂為何能掌握到她的行蹤?想來約她荒野相見之人極有可能是御憐堂安插在四大家族中的內應,當時水秀身受重傷,并未立時斃命,對方為何不怕她對小弦說起相約之人的身份?”

  駱清幽陷入沉思,昨晚水秀應該是被四大家族的人約出,但暗害水秀之人卻能假冒得天衣無縫,自當是四大家族中出了奸細。雖然高德言的出現,令水秀來不及告訴小弦她是與何人相見,但這無疑是暗殺者極大的破綻,對方究竟是有意如此,還是一時疏忽,確實值得深思。

  林青對小弦一招手,往門外走去。小弦想到小雷鷹雖然吃了些食物,身體依然虛弱,便把它鄭重交給靜立旁邊、一直無語的容笑風:“容大叔,麻煩你幫我先照顧一下它。”小雷鷹卻是羽毛倒豎,鷹爪伸縮,不讓容笑風近身,看來依然“記仇”。小弦無奈,只得把小雷鷹放在廳中角落安頓好。

  容笑風對小弦苦笑:“你放心隨林兄去吧,我會照顧好它的。”他一心想馴服小雷鷹,誰知陰差陽錯下鷹兒反認了小弦為主,心底真是百味雜陳。林青走到容笑風身邊,忽然停步,一臉肅容:“先請容兄表明一下立場,是否仍是如六年前一樣與我并肩抗敵?”容笑風一愣,朗然道:“林兄無須疑我,那些前塵往事,容某時刻不敢相忘。

  “好!”林青與容笑風雙掌相擊,“容兄先好好考慮,等我從清秋院回來后,希望你能告訴我一些情報。”說罷帶著小弦徑直出門而一去。

  容笑風長嘆一聲,臉色陰晴不定。駱清幽看在眼里,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情緒。林青明知容笑風可疑,卻依然給他留下回旋余地,自是十分看重當年的情誼,而等林青從清秋院回來后,便是與容笑風攤牌的時刻了。比起當年桀驁飛揚、僅憑己心好惡行事的男子,如今講究策略的暗器王更有成熟的宗師風范。

  當下,小弦與林青徑直前往清秋院,一路上小弦想到水秀慘死,心情沉重,林青有意逗他開心:“這段時間諸事繁忙,過幾日我帶你在京城好好逛逛,可好?”小弦隨口道:“我看京師除了熱鬧些,好像也沒太多不同。不知皇宮里是什么模樣?”林青大笑:“你若想見識一下,林叔叔就帶你去。”

  小弦連連搖手:“我只是隨便說說,皇宮里定是機關重重,萬一有什么閃失,豈不是得不償失……”林青聽到小弦的話,驀然靈光一閃,一個大膽的猜想已浮上腦海。

  待兩人來到清秋院,林青報名求見,家丁忙去通報。小弦心中依然認定口蜜腹劍、笑里藏刀的亂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忍不住提醒林青道:“這里說不定就是御泠堂的大本營,林叔叔還是小心些!要么,我在莊外等你?”他只怕萬一動起手來,林青不好分心照顧自己,所以方有此言。林青淡然一笑,傲然道:“我既然帶你來,就一定有把握帶你安然回去?!毙∠倚判拇笤觯氲饺羰钦鎸穑熤谐嗣鲗④?,又有誰能放在林青眼中?

  不一會兒,亂云公子郭暮寒迎出莊外:“林兄一早來訪,不知有何事?”他又望一眼滿面悲憤的小弦,勉強一笑,很有些不自然,顯然想到《天命寶典》之事,心懷鬼胎。

  林青仔細打量亂云公子,心中已有計較。其實林青之所以要一早趕來清秋院見亂云公子,還有另外一個目的:水秀畢竟亦是一流高手,縱是偷襲,殺之亦須全力出手。但此刻的亂云公子雖然眼神稍亂,卻神清氣爽,經脈通暢,絕無剛剛大戰一場的疲態與興奮。至此林青終于可以肯定,昨夜的兇手絕非眼前之人。

  亂云公子被林青打量得十分不自在,清咳一聲:“林兄……”林青不等亂云公子邀請,拉著小弦入莊,口中看似隨意道:“我來找郭兄,是想尋兩件東西?!眮y云公子奇道:“不知林兄想尋何物?”

  “第一件,是一個青銅面具!”林青語氣緩慢,存心要看亂云公子的反應,雖然已確定他不是昨夜殺害水秀的兇手,卻未必與御憐堂沒有關系。

  亂云公子面上的驚訝顯非偽裝:“這個?卻不知那面具是什么形狀?”

  林青呵呵一笑:“看來第一件東西未必在郭兄手里,那我就退而求其次,只要第二件東西。若是郭兄還說沒有,就是瞧不起小弟的智慧了?!?/p>

  聽著林青霸氣盡現的話語,亂云公子雖不明林青的用意,神色亦漸漸有些不快:“林兄請明說?!闭勗掗g幾人己至磨性齋門前,林青停下腳步,拍拍小弦:“請郭兄把《天命寶典》的副本還給許少俠。”

  亂云公子渾身大震,張口結舌,滿臉通紅。小弦從未見過林青如此鋒芒畢露,心中的敬佩之情無以復加,瞅著一臉窘態的亂云公子,大覺解氣。良久,亂云公子方才摸出鑰匙打開磨性齋,長嘆一聲:“小弟一時鬼迷竅,還請林兄與許少俠原諒。副本就在我的書齋中,小弟這便取來?!彼麧M面羞慚,直承無悔,看來確是有愧于心。

  亂云公子從書桌抽屜中取出一冊書,雙手遞給小弦,懾懦道:“我當日僅抄好下半部《天命寶典》,除此一份外絕無其他副本,如今物歸原主……”小弦見亂云公子面紅耳赤、冷汗淋漓的模樣,早相信他不會是那明知敗局已定、亦拼著以命換命的青霜令使,氣也消了大半,接過書冊放入懷中,低聲道:“子曰: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公子也無須太過自責?!彼麖哪バ札S中讀了許多書,此刻活學活用,雖是誠心所言,卻頗有諷刺意味,亂云公子只是苦笑。

  林青又道:“那本《當朝棋錄》,郭兄從何處得來,還請見告?”亂云公子一怔:“什么《當朝棋錄》?”小弦只當亂云公子避重就輕,徑直到那寫有“逸情之書”的書架前,誰知找了半天,卻再也找不到《當朝棋錄》,不禁大聲問道:“是不是你藏起來了?”林青只是默然望著亂云公子。

  亂云公子正色朗聲道:“《天命寶典》之事確是小弟之錯,但若是林兄欲要多加罪責,恕幕寒不受?!敝钡酱丝?,他方稍有幾分清秋院之主的氣度。

  林青叫住尚不肯罷休的小弦:“小弟相信郭兄縱然偶有過失,仍不失為一位坦蕩君子。此事我自當慢慢追查,就此告辭!”言罷拉著小弦揚長而去。

  亂云公子也不相送,跌坐椅中,目光呆滯,良久方才搖頭一聲長嘆:“唉,我實在是愧對‘君子’兩字啊?!?/p>

  ※※※

  一路上,小弦一直嘰嘰咕咕:“林叔叔,那本《當朝棋錄》怎么會突然不見了,難道是有人故意嫁禍亂云公子?可他怎么能知道,我會進人磨性齋中又恰好看到那本《當朝棋錄》?”

  林青目光閃動,輕輕道:“依我看,倒未必是有人有意嫁禍亂云公子,這里面的文章倒值得我們好好研究?!边@一刻,他似乎已看破這個迷局。

  兩人回到白露院中,容笑風搶先迎上,臉上是極堅決的神情:“我容笑風一直當林兄是我的好兄弟,可亦決不會做泄露朋友消息的卑鄙小人……”

  林青一笑,打斷容笑風的話:“既然容兄不想說,小弟自不會勉強?!瘪樓逵呐c何其狂原以為容笑風如此說,林青定會反目,想不到他如此輕易地揭過此事,皆是一愣。

  容笑風本是想好了許多說法,不料林青如此信任他,面上涌上一股感激:“不過林兄也不必多疑,我所結交的人決不會對林兄不利,我只是要對付明將軍,好報笑望山莊數百名兄弟的大仇?!?/p>

  林青淡然道:“如果容兄還念我們往日之晴,就請答應小弟一件事。在我與明將軍決戰之前,不要再參與御泠堂的行動。”

  容笑風聽林青點出“御泠堂”三字,大吃一驚:“你,你都知道了?”林青點頭:“順便提醒一下容兄,御泠堂禍亂江湖,野心極大,你為了對付明將軍與之聯手,未必是最好的方法。”駱清幽與何其狂皆是心思敏銳,看出林青已猜破容笑風并非是與泰親王聯手,而是暗中結交了御泠堂。但如果依他所言,與御泠堂聯手是為了對付明將軍,豈不是與御泠堂助明將軍登基的做法完全不合,這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容笑風望著林青誠懇的神態,一咬牙:“好,我答應你。”他知道林青等人還要商議一些事情,自己不便參與,對諸人一抱拳,轉身離開。

  駱清幽含笑道:“看來林大俠清秋院之行收獲不小啊,竟然連容兄的秘密也一并猜出來了?!绷智嗾溃骸扒迩镌褐衅鋵嵅o多少收獲。但在路上,我卻想到一個一直被我們忽略、卻十分關鍵的人物?!?/p>

  “是誰??”小弦與何其狂齊聲追問。只有駱清幽垂頭思索。

  林青不答,只是從懷中摸出一物,在手中細細把玩。小弦眼尖,看到他手中是一個小小的精致木盒,而那木盒外鏤刻的花紋竟然十分熟悉。他驀然想起,那花紋與自己從容笑風房中找到的那些碎紙屑背面的花紋一模一樣,驚叫道:“這個木盒從哪兒來的?”

  何其狂與駱清幽對視一眼,同時吐出三個字:“流星堂!”

  那木盒共分七層,每層打開后都是另一個稍小一分的木盒,顏色各異,制作細致,乃是流星堂向皇室進貢的精品。當日在平山小鎮,小弦被葛公公擄走,林青一路追逐入京,沿途收到管平留下的三個木盒……

  林青入京后,便將保存完整的兩只木盒一直放于懷中,他見這木盒雖無用,但制作精巧,送了一只給駱清幽賞玩,另一只就正在他的手上。

  小弦看到這木盒,連忙將自已從容笑風房中找到相同花紋紙屑之事說出。何其狂恍然大悟:“原來與容兄通風報信的并不是牢獄王黑山,而是機關王白石!”駱清幽心細,低聲道:“我聽說六年前,在笑望山莊一戰中,機關王先是壘石筑臺大破莊中防衛,又引地泉之水倒灌地道,幾乎將眾人困死于山腹,容笑風對其應該不無恨意,又如何會結交?”

  “容兄亦略通機關之術,當時對白石之能便頗為推崇,既在京師重會,惺惺相惜下兩人交為朋友也是極有可能。更何況……”林青一面思索一面緩緩道,“你們可注意到,剛才容兄說話時候的表情?他寧可讓我誤會,也不愿吐露朋友的消息,這反而更證實了我的猜想。試想那牢獄王黑山雖與容兄同樣來自塞外,但此人心狠手辣,對犯人用刑無所不用其極,在京師中口碑極差,容兄雖一心對付明將軍,卻決非不識是非,又豈會如此維護他?所以,表面上容兄與黑山交好,大約只是為掩人耳目,真正與之結交的是一向與黑山焦不離孟的機關王白石!”

  此去清秋院的路上,當林青聽到小弦說起皇宮中“機關重重”時,便靈機一動,想到了機關王白石。水秀既然來自溫柔鄉,與她相約之人亦必定是四大家族成員。點睛閣典籍無數,蝙躍樓畫技超群,溫柔鄉精于琴藝,英雄冢則以棋藝與機關消息學見長,由此推算京師中的成名人物,唯有潑墨王薛風楚與機關王白石最有可能??蓾娔踅鹩衿渫狻⌒跗鋬龋斈隇樽非篑樓逵臒o所不用其極,被拒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語,這與蹁躚樓的行事大不相同;而機關王白石的消息機關學與英雄冢不謀而合,又與明將軍私交甚密;再加上水秀昨夜所說“白水相約”的暗號,小弦當時一廂情愿地認定是泉邊相會之意,而真實的情況會不會就是指白石之姓呢?

  而小弦從容笑風房中找到的碎紙屑,恰好證實了林青的猜想。

  然而,昨夜水秀赴的卻是死亡之約,出手的縱然不是青霜令使,也必與御泠堂有關,難道白石已被御泠堂收買?不過四大家族中景水花三姓都是血緣相連,自難下決心背叛家族,唯有英雄冢武功須保持童子之身,都是招外姓弟子改姓“物”,這也大大增加了白石投靠御泠堂的可能性。

  林青說出了自己的懷疑,與駱清幽與何其狂商議一番,皆覺大有可能。只是白石亦屬于逍遙一派,與三人都有些交情,心理上有些難以接受。

  小弦插口道:“我在清秋院磨性齋看到那本《當朝棋錄》中,還記有愚大師與物由風的對局,若非英雄冢出了叛徒,愚大師數十年前的棋譜也決不會流傳到京師?!彼较朐绞切捏@,“怪不得離望崖那場棋戰中,青霜令使那么有把握,原來他早就研究過愚大師的棋路,由此看來,機關王白石定然早就投入了御泠堂中……”林青又想到一事:“如果白石真是來自英雄冢,六年前在幽冥谷中遇見老頑童物由心時,如何會不識?”何其狂道:“或許物由心早早被逐出英雄冢,并未見過白石?”

  林青心中疑惑難解,忽對小弦道:“你想不想去見識一下流星堂的機關?”何其狂沉聲道:“白石不比亂云公子,流星堂亦遠比清秋院兇險,此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本熈餍钦齐m只是一個制作機巧之物的地方,卻因其機關重重,乃是江湖人口中的幾大禁地之一。

  林青笑道:“小何放心吧,我與白石好歹亦有一絲交情,在未確定他身份前,自然是作為朋友參觀流星堂,他又豈會興師問罪?若是被他發現你在暗中跟隨,反而不美?!焙纹淇袼妓鞯溃骸鞍茨阍邙Q佩峰中得到的情報,四大家族與御冷堂都是奉祖上遺命,暗中輔佐明將軍得天下的,兩者相爭亦只是為了決定由何方相助明將軍。但聽容笑風的意思,似乎御泠堂已意在對明將軍不利,難道這才是明將軍欲掃清御泠堂的原因?”

  林青沉吟道:“或許御泠堂早就不甘蟄伏于明將軍手下。他們既然在鳴佩峰中落敗,卻又毀諾再出江湖,明將軍身為昊空門弟子,按武氏遺命,便應該與四大家族聯手對付御泠堂,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御泠堂才要連明將軍一起除去?!瘪樓逵妮p聲提醒道:“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容笑風只是被御泠堂利用,根本不知道他們的真實目的?!?/p>

  林青嘆道:“御泠堂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流星堂,掌握機關王的真實身份。若是我們不能及時把握到御泠堂的動向,不但即刻赴京的四大家族有可能受其暗算,京師的形勢亦會變得不可收拾。”何其狂亦道:“琴瑟王與高德言身死的消息尚未傳出,只有御泠堂中人知道,小林也正好可以通過白石的口風試探一下。”

  “目前京師形勢微妙,各方勢力一觸即發,蠢蠢欲動,就像是一個火藥桶,而水姐姐之死極有可能成為點燃這桶火藥引線的火星……”駱清幽沉思道,“唯恐天下不亂的御伶堂只怕就要對四大家族搶先動手,如果白石真是來自英雄冢,又并未投靠御泠堂,他的處境就極其危險!事不宜遲,流星堂之行動越快越好?!?/p>

  林青殺氣乍現,豪情飛揚:“在去泰山絕頂約戰明將軍之前,我就先拿御泠堂試招吧!”   第十七章 花月青霜

林青尚是第一次去流星堂,一路上拉著小弦的手指點京師風物,渾如游歷景色。他的神態雖然輕松,小弦卻聽駱清幽與何其狂說得鄭重,心知流星堂中機關無數,絕非善地,縱然很想見識一下,卻不明白林青為何一定要帶上自己隨行,心里不斷祈求,自己一定不要成為林青的“負擔”,如此想著,不由脫口問了出來。

  林青正容道:“昨夜那青霜令使對水姑娘一招得手后,卻偏偏不殺你滅口,我很想知道到底是為什么。帶著你同行,一來可以親自保護你的安全,讓你多增加一分見識,二來也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毙∠疫@才明白,撓撓頭道:“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難道就因為我是明將軍‘克星’的緣故?”

  林青思索道:“如果你真是明將軍的克星,御泠堂意在輔佐明將軍登基,按理說便不應該放過你。但如果御泠堂現在已不愿受制于明將軍,這就完全可以解釋了。”他略一沉思,又喃喃道,“不過,這些僅僅是我的猜想,或許御憐堂的真正目的還并沒有被我們發現。”

  說話間,兩人已到達流星堂門外。流星堂坐落于京師北郊荒野,十余間房屋連綿,周圍半里內皆無人煙,在熱鬧繁華的京師中顯得極不尋常。這不是因為流星堂威名太甚,也并非百姓們擔心機關失靈殃及自身,而是流星堂暗中還負責打造禁衛軍火器,所以朝廷才明令附近不許有百姓騷擾。

  此刻兩人還離內堂老遠,便可聽到其中傳來“叮叮當當”的鍛鐵之聲,嘈雜中,一個聲音仍清晰地遙遙傳來:“林兄大駕光臨,足令流星堂蓬篳生輝?!闭Z音清朗,正是機關王白石的聲音。

  林青驚訝道:“白兄好敏銳的耳力!”白石哈哈大笑:“不過是借助了機關之力,如何能與暗器王名動天下的聽風辨器術相提并論?!辈恢欠裨从谛睦碜饔茫∠抑挥X得比起在清秋院中的白石,眼前的機關王神情中似乎多了一份自信,不復初見的低調謙恭?;蛟S,因為此處正是——京師中最為神秘莫測的流星堂!

  白石把林青與小弦請人流星堂中大廳,奉上茶水,略略寒暄幾句,便問起林青的來意。林青并不透露,僅說是帶小弦來見識一下名動京師的流星堂,白石似乎也并不起疑。

  暗器王與機關王雖同處八方名動,又皆屬逍遙一派,但六年前笑望山莊一戰,使兩人暗生嫌隙。此刻,林青對白石不無疑慮,表面上雖然談笑甚歡,言語中卻是隱含鋒芒。兩人先說到六年前幽冥谷一戰,又隨口談起清秋院之會的情形,林青有意數次提及琴瑟王水秀的名字,但看起來白石對水秀之死似乎毫不知情,至少從表面上瞧不出半分蹊蹺。

  小弦好奇地看著流星堂中的布置,但見房屋皆是紅木所制,檐角接縫處不時可見那熟悉的花紋,想必是流星堂專用標志。除此之外,這里與普通民居也沒有太多不同,全然瞧不出所謂的重重機關,他本有心問問白石到底給容笑風傳的什么書信,但知道林青看似無心的談話中實是隱含深意,于言笑中旁敲側擊。只怕自己說錯了話,亦不敢隨便開口。而林青則悠閑地含笑飲茶,目光在廳中隨意移動,偶爾停眸凝視,卻是銳利無比。

  兩人寒暄一陣,忽有一人入廳,也不與林青、小弦見禮,徑直湊到白石耳邊,低低說了幾句。林青凝神屏息,只隱隱聽到他說“昨夜”、“山崖”、“琴瑟王”等詞,然后匆匆離去。白石面露驚愕,良久不語。

  林青神色不動,心念電轉,暗想莫非這人正對白石通報水秀的死訊?不過瞧白石面上的震驚不似作偽,難道昨夜約見水秀之人當真與他無關?

  正思索著,白石己從剎那的恍惚中驚醒,對林青一拱手:“小弟有些事必須離開,還請恕罪。林兄若是有意,不妨帶許少俠在堂中隨意參觀?!?/p>

  “既然白兄如此說,小弟也就不客氣了?!绷智嗫此齐S意道,“若是堂中有何禁忌,白兄可提前告知,免得生出什么誤會。”此言乃是投石問路,若流星堂中真有什么禁忌之地,才正是林青想要察看的所在。

  白石哈哈大笑:“江湖傳聞中,流星堂四處機關重重,其實皆是夸大其詞,在暗器王這樣的行家眼中更無任何秘密可言。林兄與許少俠盡可自便,小弟先行一步,順便命令手下對林兄的一切行動皆不可阻攔?!彼粤T拱手作別,匆匆出門而去。

  林青身為暗器之王,耳力極好,聽到白石確已徑直離開流星堂,往京城中心而去,覺得他行跡雖然頗為可疑,卻無法隨之看個究竟,暗忖如果他當真是因為水秀之死而離開,那么會去什么地方?昨夜之事只有小弦目睹,除了自己與駱清幽等人,能這么快得知水秀死訊的只有兇手,白石又是從何處得知的消息?

  見小弦怔然無語,林青放下心事,拍拍他的肩,笑道:“既然有這個好機會,我們就先參觀一下京師中神秘的流星堂吧?!毙∠颐碱^微皺,在林青耳邊悄聲道:“剛才找機關王說話的這人,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林青隨耳聽了,也不曾放在心上。

  兩人走出大廳,卻見一位皂衣少年已守在門外,對林青恭敬道:“小人吳通見過林大俠。白堂主命屬下帶林大俠與許少俠參觀流星堂,沿途解說一二。堂主亦特意吩咐過,若是林大俠想單獨行動,也無不可?!?/p>

  “白兄倒是想得周到。”白石如此大方行事,反令林青更生懷疑。當下他微笑道:“便煩勞你帶路吧。”

  流星堂占地數畝,整個地基連為一體,僅是分為十余間大小不一的房舍。有的房間足有數十丈大小,有的卻僅幾尺,每間房中皆有數名工匠忙碌不休。每經一室,吳通皆細細解說。這些房間皆以星宿為名,有的制作暗器、兵刃,有的拼制愷甲、防具,還有研究攻城守域等大型器械的,亦有制作精致木盒之類小巧閑逸之物,不一而足。

  小弦只見各種彈簧、齒輪隨處可見,有些東西甚至連名字也叫不上來。正瞧得津津有味,忽見一人從身邊走過,望他一眼,愣怔一下,立即低頭走開。小弦也是一愣,只覺此人也頗眼熟,拼命思索,卻沒半分頭緒。

  三人在流星堂內大致逛了一圈,終于來到最后一間房外。這間房面積不大,卻不設窗,難以望見虛實,房門亦較其他更為厚沉,顯得頗不尋常。

  吳通駐足不前,低聲道:“這房間名為‘紫微’,主要是加工皇宮內院送來的金銀器皿。所以除了專門的工匠外,其余人等皆不準入內。”

  林青故作驚訝:“剛才白兄還說流星堂中并無禁忌,我還真以為如此?!彼南肴绻餍翘弥杏惺裁匆姴坏萌说拿孛?,多半就在這“紫微”之中。

  吳通連忙道:“林大俠當然不屬禁入之列,只是小人不便進去,請林大俠與許少俠自行參觀?!闭f話間,房門一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只碧玉碗,那碗通體翠綠,毫無瑕疵,應是宮廷之物。

  那人斜望吳通:“吳小哥有事么?”吳通先介紹林青的身份,再將來意說了。那人淡淡道聲“久仰”,臉上卻并無“久仰”之色,十分倨傲,不過他望著小弦的目光卻似有古怪,匆匆移開視線,復又進屋去了。

  小弦又是一驚,此人的相貌亦像是在何處見過,他除了那日在清秋院中見到諸位成名人物外,在京師認得的人并不多,偶爾遇見面熟之人還算湊巧,這般接二連三就有些蹊蹺了……他拿起黑衣人手中的碧玉碗,猛然心頭劇震,已憶起自己是在何處遇見過這幾人——他們都是曾與談歌僧一路的乞丐!

  追捕王起初帶小弦入京時,曾在京城南五里那名為潘鎮的小集上遇見無念宗胖和尚談歌,一場劇斗后,才讓小弦有機會在茶壺中下了巴豆,而流星堂遇見的這幾人,正是與談歌一起在小店中化緣的乞丐。小弦記憶極好,雖然當初只是匆匆一見,卻能過目不忘。不過那些乞丐當時臉上都十分骯臟,所以乍見下只覺面熟,直到看到那只碧玉碗,方才令他想到談歌化緣的鐵缽,頓時記起這幾人的來歷。

  林青感應到小弦的神情,先支開吳通,再細細詢問。小弦將自己的懷疑盡數說出,林青聽得眉頭緊鎖。那些乞丐貌似談歌臨時找來的,吃完酒肉后便一哄而散,想不到此刻竟會一起出現在流星堂中,這里面必有古怪!而且林青早看出剛才那黑衣人身負武功,絕非普通工匠,更不會是乞丐,如果皆是出于無念宗門下,又怎么會與機關王扯上關系?

  小弦越想越不對頭:“如果這些乞丐都身具武功,當時又怎會任由追捕王三招兩式打發了談歌?”林青亦是百思不解,望著房門道:“你先不要驚動對方,我們暗中跟上那黑衣人,總要查個水落石出。”他已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幾人與白石的關系決不簡單,更不會不知小弦來此,表面上看似無意與小弦撞見,暗地里卻極有可能有意讓小弦認出他們,好引自已入內,一探究竟!不過林青雖然明知對方可能有詐,但他藝高膽大,若不趁白石不在時入內查看,下次恐怕再無這么好的機會。想到這里,林青在小弦耳邊低低囑咐幾句,小弦拍手叫好,兩人相視一笑,昂然推門入房。

  ——就見房內除了許多價值不菲的古玩字畫、金銀首飾,似乎與其余房間也無太多不同,工匠亦是埋頭做活兒,頭也不抬。剛才那黑衣人則立在屋角,突然反手把旁邊高柜的柜門推開,也不知按動了什么機關,只聽柜里咯吱輕響,現出一道暗門。

  林青只道他想趁機逃跑,正要上前,卻聽他笑道:“這里說話不便,林大俠與許公子請隨我來?!毖粤T轉身從那暗門鉆進,而周圍工匠渾如見怪不怪,繼續埋頭工作,顯然早知這暗道的存在。

  林青已確定對方果然是有意引自己前來,如果這一切都是白石的安排,機關王也真算得上工于心計了。雖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卻凜然不懼,冷笑一聲,拉著尚摸不著頭腦的小弦鉆入暗門,隨黑衣人而行。

  柜中是一條長長的地道,先是一段鐵制階梯,隨后是長不見盡頭的石階傾斜而下。每隔十一余步石階,道壁上就有一盞長明燈,雖不明亮,卻足以引路。黑衣人不疾不徐地走著,林青與小弦距離他七八步外,卻并不急于追上。約摸行了半灶香工夫,算來已深人地下數十尺,又往南行了近半里,幾人已離開流星堂地界。

  林青越行越是心驚,從未聽說過流星堂下面還有地道,這無疑是白石暗中命人挖成,京師之中若沒得到朝中允許,挖掘地道乃是大忌,而房中工匠對此全無異議,顯然都是流星堂心腹。由此可見,機關王身處不問諸事的逍遙一派,暗中卻不知已與哪方勢力有染,難道這一切都是御泠堂的手筆?而他故意誘自己前來,又是何目的?

  地道終到盡頭,被一道鐵門封死,門上刻著流星堂那難辨其意的花紋。黑衣人按動機關,推開鐵門,回身詭異一笑:“林大俠,請?!闭f罷一個箭步,跨入門中。他本是悠然行走,這一下縱身卻是疾如閃電。

  林青心頭冷笑,這人武功雖然不俗,卻如何是暗器王的對手,就算他搶先一步,亦絕難逃出自己的掌心,當下加緊步伐,拉著小弦隨之入內。

  誰知就在林青與小弦入門的一剎那,忽有一道強光射來,這光比地道中原本幽暗的燈光明亮百倍,剎那間幾乎令人的眼睛難以視物!

  林青吃了一驚,這里應該是地底,即使點有無數明燈,也決不會有這般不亞于正午烈日的光線!他腦中驚疑,右手已將小弦拉至身后,左手如封似閉,由面門至小腹切下,將全身要害盡皆防住。

  為免白石生疑,林青此來流星堂并未帶偷天弓,但他身為暗器之王,一把細小暗器早已扣在手中,同時運足耳力,凝聽四周動靜,只要稍有異動,雷霆一擊便會出手。在這等險惡的環境下,唯有先發制人才可保無虞。

  四周卻無半分動靜,連那黑衣人的腳步都再不可聞。林青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強光,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面前是一個足近三十丈的地下石室,其中立著上千面與人齊高、寬有半尺的鏡子。室內沒有想象中的無數燈盞,只有室中央一個石臺上放著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珠光并不強勁,但經過上千面鏡子的反射,卻令整個石室如同處于自晝烈日之下。那些鏡子絕非普通銅鏡,色呈淡白,鏡內隱有流動的質感,應該是水銀所制,對光線的反射幾無損耗,顯然是經過極其精妙的排列,才令地道入口處的光線達到幾可令人瞬間目盲的強度!

  而整個石室中并無半個人影,連剛才那黑衣人亦渺然無蹤。或者是因為在那些巧妙光線的照射的原因,根本看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林青與小弦的身形被鏡子反射成無數影子。

  林青暗凜:水銀極難提煉,價值比黃金更貴,先不論這上千面鏡子的打造費用,單是所耗用的水銀,已是一個極大的數目。如此手筆,決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照明,機關王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小弦已忍不住驚呼出聲:“天啊,這是什么地方?”林青深吸一口氣,前跨幾步,避開強光的照射,朗聲道:“無論你是誰,請現身一見。”這光線當林青與小弦入室時驀然迸現,無疑是有人早早等在石室之中,在瞬間取出夜明珠放在早就設計好的位置,才會有如此震撼之效。此人不但精心于水銀鏡子的排列,更能在林青目難視物的瞬間銷聲匿跡,絕對是位智慧與武功都臻一流境界的高手。

  石室內靜了半晌,一個聲音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林兄好,許少俠好?!蹦强跉獗虮蛴卸Y,聲音卻壓得極低極細,凝成一線,直刺入耳膜。以林青之能,一時亦難以在這詭異的石室中辨出說話者的方位。

  小弦一震:“你是青霜令使?”他在鳴佩峰中雖未見到戴著面具的青霜令使,卻聽過他那古怪的聲音。那人并不直接回答小弦的問題,而是悠悠一嘆:“林兄可知道,有時太聰明并不是一件好事,若是你稍笨一些,我們便不用這么早會面。”林青微挑眉梢,哈哈一笑:“我還以為兄臺早欲與我一見?!薄霸谙乱幌驑O少以真容見人,亦不想輕易為林兄破例?!蹦侨擞质且粐@,“所以雖然不得不見,卻想先與林兄玩個小小的游戲。”

  林青望著滿室鏡子,冷笑:“這游戲只怕并不是為我準備的吧?!边@些鏡子看似隨便排列,其中卻大有學問,絕非一時之功。就算對方能在最快的時間得知林青來流星堂之事,也絕無可能馬上布好陣式。

  那人撫掌道:“林兄說得正是。不瞞林兄,你已經是這游戲的第七位客人?!彼⑽⒁活D,一字一句續道,“以林兄的聰明,想必已猜出前面六位都已是死人了吧?”聽到這句飽含威脅的話,林青卻渾若無事地搖頭:“兄臺又何必危言聳聽?無論你有沒有這個實力,至少到目前為止,你都不會對我下殺手?!蹦侨似娴溃骸傲中譃楹螌ψ约喝绱擞行判模俊绷智嗬淙坏溃骸耙驗?,你沒有殺我的理由。”

  “哈哈!”那人似是被林青的話弓l得失笑起來,“難道林兄不想替琴瑟王報仇?”這句話無疑承認了他就是殺害水秀的兇手。林青劍眉一揚,朗聲喝道:“正因如此,所以在這個游戲中,你才是獵物?!彼捯舨怕洌∠沂种幸豢?,林青已放開他的手,閃電般沖出,從兩面鏡子的空隙間一穿而過,往石室中央那石臺前撲去。

  林青與小弦踏入地下石室之初,先是被那千面鏡子的強光所照,再被對手高深莫測的言語所惑,看似已全然落于下風。然而暗器王遇強愈強,反而被激起沖天斗志。他先用充滿自信的話語擾亂敵人心神,隨即反客為主,通過幾句對活,聽出發話者的方位,立刻先發制人。

  那人顯然亦未料到林青會如此強勢,低哼一聲,機關聲咯吱響起,上千面鏡子同時轉動,將夜明珠的光線聚集,再度射向林青面門……

  在眼睛被強光照射的前一瞬,林青已看到一條黑乎乎的人影從石臺下躍出,尚未瞧清對方的相貌,強光已迎面射來。林青立刻閉目斂神,此刻他雖目不視物,但身體機能已調至巔峰,石室中的任何輕微移動都難逃他敏銳的感覺,頓時感應到幾人分從幾方沖來。他并不與對方正面交鋒,疾運“雁過不留形”身法,閃開幾道銳風的突襲,緊蹬那條黑影。擒賊先擒王,正是此際的最佳方法!

  那條黑影形如鬼魅,在幾面鏡子中穿插騰躍,林青有幾次已險險與之相對,卻只差一線被他逃出。而上千面鏡子并不停止轉動,那道強光如附骨之蛆般追射林青面門,顯然另有精通機關術之人在操縱。

  小弦在暗光處只見鏡子反照出無數跳動的人影,幾乎連眼睛都晃花,連一影子的虛實都瞧不分明。縱然他身懷“陰陽推骨術”絕技,卻一點用處也無,只能背靠墻壁,愕然望著滿室翻騰不休的光影,緊張得脊背冒汗。忽然他手心一緊,已被一只大手牽住,尚不及失聲驚呼,耳中已傳來林青低沉的聲音:“不要怕,是我?!?/p>

  林青見那黑影身法靈動如電,心知對方武功極高,對周圍環境又十分熟悉,加上這上千面鏡子隱隱形成某種陣式,唯恐小弦有失,亦不敢孤身冒進,幾度擒拿無功后返回原處。

  小弦剛松了一口氣,眼前驀然一花,卻是那強光疾射而至。林青冷哼一聲,左右手齊揚,名動江湖的暗器終于出手!數十記風聲劃破空氣,卻只傳來合而為一的一聲悶響。林青發出的十余道暗器雖是有快有慢,卻是同時命中了不同目標,暗器之王果是名不虛傳!

  林青拉著小弦往右邊跨出幾步,避入暗處。這次那道強光依然如影襲來,光線卻再無方才的強烈,已可勉強睜開雙眼。林青拉著小弦急速移動,單手連發,細小暗器的破空聲不絕入耳,追隨兩人的那道強光來越弱、越來越慢,終于停下不動,兩人的身形完全沒入暗處。

  原來林青早注意到那些鏡子乃是固定在底基的輪軸之上,所以才轉動靈便,剛才連續發出了近百枚鋼針,全都射在鏡子與底座的接縫處,卡住機關,導致鏡子轉動不靈,終于擺脫了敵暗我明的窘境。

  而隨著林青與小弦不停地移形換位,他們已離室門越來越遠,陷身在石室深處,前后左右都是鏡子。影子彼此投射,映出無數越來越小的影像。機關聲忽然停止,石室驀然寂靜下來。透過夜明珠的毫光,可看到空氣中一粒粒浮動的塵埃慢慢飄落,在明鏡的反映中清晰可見,場面詭異至極!而敵人,亦仿佛消失在這滿室塵埃之中。

  那人古怪的聲音再度從石室深處遙遙傳來:“林兄的暗器恐怕所剩無幾了吧?”林青微微一笑,亦是運功傳音,不讓對方辨出自己的方位:“只要還剩一枚暗器,便足以招呼兄臺。”

  那人哈哈大笑:“清秋院中相會時,本以為林兄已不復當年的神勇,但僅聽林兄此言,依稀可見當年風采?!边@句話似褒似諷,讓人猜不透其心意。

  林青眼中精光一閃,沉吟不語。對方故意提到清秋院相會,擺明他必是與會之人。清秋院之中一共十九名客人,排除小弦、駱清幽、何其狂,此人的身份已在有限的范圍之中。但對方為何要故意泄露身份,到底是故布疑陣恐,還是有恃無恐,算定自己今日無法全身而退?

  那人似乎瞧破林青的心思,淡然道:“林兄不必多疑,我既然特意誘你來此,自當開誠布公?!彼⒁煌nD,鄭重道,“御泠堂副堂主青霜令使,恭請暗器王一見?!敝钡酱丝?,這個神秘人物終于揭開了自己的身份。

  小弦聽到青霜令使的名字,拉著林青的手不由一緊,卻只是咬住嘴唇強按心頭恨意。大敵當前,林青的心頭卻涌上一絲欣慰,能在這種情形下保持冷靜,說明小弦已真正地長大成熟,當即拍拍小弦的手,以示鼓勵。

  青霜令使續道:“看來許少俠對我頗有成見,想必林兄心中亦有許多疑問,今日必會給位們一個解答。只是,剛才的游戲尚未結束,林兄想要見我,還須走出這‘花月大陣’!”隨著他的語聲,機關再度啟動,鏡子掙脫暗器的束縛,反向移動起來。

  林青眼望四周,暗暗心驚。只見那些鏡子移動雖緩,卻是井井有條,漸漸分列兩旁,中間現出一條長長雨道,鏡光閃動,耀人雙目。小弦心中大奇,能令數千面鏡子同時移動,顯非人力,低頭瞧地面上有無數細小的光滑軌道,悟到那些鏡子底基必設有滑輪。但雖明了其運行原理,卻不知青霜令使是用何方法操縱,流星堂機關之術簡直神乎其技,令人匪夷所思!

  林青心念電轉:青霜令使決不會隨便公開身份,他故意誘自己闖這“花月大陣”其中必是隱伏殺機,一旦陷入陣眼,恐怕就要面對敵人的蓄勢強襲……但事已至此,絕難退縮。何況林青亦極想揭穿青霜令使的真正身份,縱然明知對方列下陣勢,等自己入圍,又豈會裹足不前?

  當下林青帶著小弦昂然踏出幾步,沿著那條甫道朝前行去。隨著他的腳步前行,身后的鏡子亦開始移動,將他們的退路封住。此刻前后左右全是鏡子,莫說找不到來路,連石室的墻壁都不能望見,仿佛已進入一個密封的迷宮之中。再加上鏡中無數投影隨之而動,恍惚間幾乎錯以為周圍出現了無數敵人,實有亂人心魄之效。

  小弦摸一下鏡子,只覺得鏡面光滑無比,一股涼意直透肌膚,低聲對林青道:“要么干脆把鏡子打碎……”小弦話音未落,青霜令使的聲音已悠悠傳來:“還要提醒林兄一聲,聽白石說,這些鏡子中有些內裝毒液,有的則藏有火藥,最好不要出手毀鏡,以免造成難以挽回的后果?!彼菜脐P切的語氣令小弦不由打個寒戰。

  林青微微一笑:“這些都是白石兄的寶貝,小弟豈會行大煞風景之事?”青霜令使大笑:“林兄如此配合,小弟無以為報,唯有說出一些秘密,以作獎勵。”他放緩語速,一字一句道,“機關王白石本名物天曉,乃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物由蕭之徒、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師弟。”林青微微一震,想不到青霜令使會將這秘密隨口道出,這一剎那連他也不能把握青霜令使的心意,驀然停步。小弦更是心驚膽戰,青霜令使如此直言,莫非打算不留活口?

  青霜令使對陣中林青的動作如若親見,輕輕道:“聽到這個秘密,林兄想必害怕小弟有殺人滅口之心吧?”此人確可算心機深沉,能將小弦和林青的心理把握得細致入微,隨口一語亦具鋒芒。

  “令使言重了。現在林某心中的敵人只有明將軍一人而已?!绷智嘁幻嬷斏髑靶?,一面用言語試探,“不過若是御憐堂主親至,或能令我動心?!鼻嗨钍挂嗖粍託猓磫柕溃骸叭羰窃偌由弦粋€明是英雄冢弟子、暗是本堂紫陌使的機關王,不知夠不夠資格做林兄的敵人?”

  聽到青霜令使輕描淡寫地說出白石的雙重身份,林青雖早有所料,亦不免心頭暗驚。御泠堂中除了尚不知名的堂主與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外,下設三名旗使,分別是火云旗紫陌使、炎日旗紅塵使、眾雷旗碧葉使。其中紅塵使便是潛入擒龍堡伺機制住龍判官,江湖人稱“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寧徊風,亦是小弦的殺父仇人;如今紫陌使的身份亦被揭開,乃是暗中反出英雄冢、原名物天曉的機關王白石;最后一個碧葉使還不知是何人,想來其江湖身份亦不會在寧徊風與白石之下,御泠堂的實力由此可見一斑。

  林青繼續提步緩行:“配不配做我的敵人,等見到令使的真面目再說吧。其實我已大致猜出令使的身份,唯求一個證實罷了?!鼻嗨钍鼓坏溃骸傲中趾尾恢苯诱f出你的猜想?”林青卻是答非所問,緩緩道:“令使想必知道我今早先見了亂云公子?磨性齋中突然消失的《當朝棋錄》,多少給了我一點小小的靈感?!鼻嗨钍沽季脽o聲,林青的話似乎已擊中了他的要害!

  走了近百步,甫道依然不見盡頭。小弦大奇,這地下石室不過幾十丈方圓,如此走豈不是已出石室?他轉念想到這甭道看似一條直路,卻只是因為鏡面反射給人的錯覺,其實彎彎曲曲,二人大概仍在石室中大兜圈子。

  再走數十步,前路也被鏡子擋住。青霜令使的聲音傳來:“林兄的智計已令小弟不敢輕視,竟有些后悔相約。若林兄此刻離開流星堂,小弟亦不阻攔?!彪S著他說話,前方封鎖的鏡子緩緩移開,赫然竟是石室入口的鐵門。

  林青奇道:“令使為何反悔?”青霜令使嘆道:“我本以為可以與林兄合作。如今看來,竟頗有些玩火自焚的兇險。所以若是林兄就此止步,再給紫陌使一天時間離開,你我的恩怨便一筆勾銷,如何?”

  林青哈哈大笑:“正如令使剛才所說,小弟決意替琴瑟王復仇,想收手亦來不及了?!彼c青霜令使間隔著上千面鏡子組成的“花月大陣”,雖未謀面,卻一面尋找對方言語中的破綻,一面擾亂對方心理,看似言笑盡歡,其實卻是針尖對麥芒、暗含機鋒。

  青霜令使沉吟道:“林兄徒逞勇力,不怕連累許少俠?”林青反問道:“你昨夜為何不殺小弦?”這正是他一直沉凝胸中不去的疑問。青霜令使忽然語出奇兵:“林兄可知在清秋院聚會后,追捕王帶給泰親王什么話?”林青一怔,他曾與駱清幽分析清秋院聚會的幾處疑點,駱清幽特別提到眼神銳利的追捕王曾有意觀察眾人。

  青霜令使續道:“清秋院中,當明將軍出手時眾人的反應不一。事后追捕王特意對泰親王指出,在那一剎那最先望向字幅的只有一人,那就是許少俠!”他悠悠一嘆,“梁辰眼光精準,自有其獨到之處。這件事看似微不足道,卻足以說明許少俠不同一般的敏銳!我雖不知泰親王聽到此言的反應,但想必不會輕易放過。所以,許少俠才是小弟今日相約林兄的真正目的!”

  林青與小弦齊齊一震。難道,小弦才是御泠堂欲與林青“合作”的真正原因?

  忽聽機關一響,左方一面鏡子移開,又露出另一條長長雨道。青霜令使寒聲道:“這條甫道不比剛才,將出現無念宗殺手,若林兄能平安走過,小弟便把無念宗為何入京的原因告知?!弊詮男∠野l現流星堂中出現那兒名“乞丐”,林青早懷疑僧道四派中的無念宗己被御泠堂控制,聽到青霜令使直承此事,亦在意料之中,口中絲毫不讓:“暗器無情,若是小弟誤傷無念宗門下大師,令使可莫要拒而不見?!?/p>

  青霜令使大笑:“無念宗自不會放在林兄眼里,林兄盡可全力出手。不過在‘須彌納芥功’引發下,只怕毀鏡要比傷人容易得多。不瞞林兄說,小弟亦很想知道機關王這‘花月大陣’是否真如他所說,藏有足以掀起半個京師的火藥。”無念宗的成名武功正是“須彌納芥功”,善于以力引力,借物傳勁,當日胖和尚談歌將數十斤牛肉強塞入鐵缽便是一例。

  這條勇道極窄,僅容一人。林青與小弦一前一后緩緩前行,只聽機關聲不絕傳來,一些鏡面的轉動改變光線的拆射方向,令甭道漸漸暗淡,襯出前路上數條細若小指、交織成網的光束。隨著林青與小弦的腳步,那數條光線亦緩緩前移,仿似引路,而兩人身后的鏡子不再封鎖退路,只留下濃厚模糊的陰影。

  稀疏的鼓聲從四方隱隱傳來,起初極緩極輕,漸與兩人的腳步配合,也不知是鼓聲有意配合,還是兩人踢踏應和。林青心知此乃攝魂之術;雖對自己無甚效用,但心理上卻受影響,他豈肯輕易受人擺弄,較哼一聲,拉著小弦微微一停,故意錯開腳步的節奏……

  驀然右方鏡子翻開,一條黑影搶出,手中軟鞭直刺林青雙目。林青并不硬接軟鞭,偏頭讓開鞭頭,軟鞭卻不收回,微微一沉,直朝林青身后的小弦頭頂掃去。眼見要擊中小弦,林青雙指疾出,夾住鞭身,鞭頭堪堪觸及小弦,已無力垂下。林青用勁回拉,那黑影見一擊無功,并不糾纏,脫手放開軟鞭,從左方翻開的另一面鏡子縫中鉆入。

  林青哪里會放他逃走,低喝一聲,斜跨一步就要隨之入鏡。卻見眼前的鏡面驀然一亮,反映出身后一個水桶大小的黑黑鐵錘,直朝他腦后砸來。林青只怕小弦有失,不及追敵,身形一沉,低頭伏身,頭下腳上一個倒翻,先把身后的小弦從頭頂上拉過,反腳往那物體上踢去。

  這一腳才踢出,只聽小弦大叫一聲:“林叔叔小心?!绷智嘈念^忽生警兆,猛然腰腹用力,身體往后平移數尺,沒有硬接對方這一擊。

  只聽青霜令使嘿嘿一笑:“林兄反應快捷,小弟佩服?!?/p>

  林青轉過身來,暗呼僥幸。只見身后一名胖大魁梧的和尚,正是小弦曾見過的談歌,他手中并不是什么鐵錘,而是個碗大的鐵缽。若是以林青剛才的判斷,這一腳一旦踢空,對方的重擊就會落在他背上。

  談歌詭異一笑,一閃而沒。林青也不追擊,加速前行。右方鏡面又是一亮,照出一柄短刃斜刺而來,林青不假思索,手上運足內力往左一捉,忽覺疾風撲面,心念電轉,左手疾縮,帶著小弦再往前連跨數步。

  原來那刺來的并非短刃,而是一柄闊達半尺的厚背大刀,若非林青縮手導快,只怕未拿住刀刃之前,手掌已被砍了下來!

  這不是變戲法,而是那平滑的鏡面忽變得凹凸起伏,映出的影像亦是或大或小,更絕的是那甬道上光線沉暗,鏡中光亮乍現后立刻便會吸引注意力,而偏偏鏡中所映與真實情況全然相反,才令林青判斷失措,幾乎濺血負傷。僅以武功而論,無念宗這幾招殺手雖然犀利,卻無法與武功已趨大成的暗器王對抗,但憑著“花月大陣”詭異的陣法,卻迫得林青束手束腳,只能連連退讓閃避,無法反擊。

  林青長吸一口氣,忽然閉上雙眼。在這樣的環境下,與其睜目受敵所惑,不如僅憑聽風辨器術與敵對抗,霎時只聽耳邊諸聲齊響,似風雨當頭而至、似海潮遠嘯而來、似幽谷猿鳴鷹映、似山石隆隆滾下……林青知道這都是陣中的迷障,緊守元神不為所動,只從那紛亂的聲響中留意捕捉兵刃破空之聲。

  無念宗的殺手不過七八名,卻借著花月大陣的掩護,倏忽來去,一擊即退,數人的招式連環而至,全無休止。林青暗器所剩無多,一時亦難以分辨出敵人身形,當下將暗器扣在手中,引而不發,僅以靈動的身法帶著小弦躥高伏低,閃避對方殺招。偶有接觸,立刻搶下對方兵刃,隨手擲開,卻正好卡在齡動鏡子的滑軸上,只見半開的鏡面后是一片隱隱閃動微光的黑暗。

  林青與小弦漸入甬道深處,光線分合不定,黑影交錯不休。在小弦眼中,這一瞬甬道內人影穿梭,猶如千軍萬馬,兵刃在明滅不定的光線中交織,仿似刀林劍陣。明明眼前是鏡中幻影,卻偏偏有勁風撲面,看似一劍將林青透體而過,卻又只是虛招惑神,更有千百種聲響攪得心頭煩躁,己仿佛是一只在驚濤駭浪中起伏的小船,隨時可能被狂涌的波濤淹沒……

  酣戰中,林青已連奪對方刀、劍、鉤飛鞭等數種兵刃,但那鏡后仿佛是個武器庫,轉眼又有更多兵刃襲來,敵人大概也顧忌收力不及,毀壞鏡子,不敢用狼牙棒、獨臂銅人等重型兵器,倒方便林青出手。他已判斷出對方武功最高者便是那手執鐵缽的胖僧談歌,干脆對其余兵器皆不避鋒芒,強搶硬奪,唯對鐵缽一味退讓,有意誘談歌發招。而林青一旦搶下短匕、護刺等輕細兵刃,便擲往缽中,那旋轉不停的鐵缽仿佛一只大口袋,來者不拒,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后,碎片盡附于缽壁中,果有“須彌納芥”之能。

  談歌久戰無功,心頭急躁,忽見林青腳下略一踉蹌,戰機稍縱即逝,顧不得借陣法遮掩身形,大喝一聲搶前,鐵缽砸向林青左肩。林青等的就是這機會,驀然沉腰坐馬,一拳搗出,正正陷入鐵缽。談歌心中暗喜,“須彌納芥功”化力解力,旋轉不休的鐵缽中先產生一股強大的吸力,與林青拳力相抵,然后大喝一聲,鐵缽倒旋逆沖而上……此招名為“倒行逆施”,乃是談歌絕技,當日在潘鎮小店外亦曾對追捕王使出,只是當時談歌故意敗在追捕王手下,僅用了三分內力,此刻盡力一擊,聲勢全然不同,若是林青不能及時收手,這一擊便足可將暗器王的手腕擰斷!

  “?!钡囊宦曒p響,談歌掌心刺痛,真力立泄。他大驚之下脫手倒退幾步,但見依然旋轉不休、從空中落下的鐵缽底露出一小截鐵蒺藜的尖芒,才知道林青竟然在拳入鐵缽之際發出暗器,透缽而出直刺他掌心。談歌微一愣神,只見林青手中扣著一枚細細的尖針斜指自己右目,雖未出手,林青眼中寒意卻已足令他心神崩潰,不得不往后疾退。而林青抱著小弦如影隨形,幾乎直貼到談歌身上。面臨暗器王近在咫尺的威脅,談歌根本不及變向,胖大的身體渾如一面盾牌,一路暢行無阻,直退到甬道盡頭。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林兄武功出神入化,小弟佩服至極。”右邊一面鏡子移開,又現出一條新的甬道。林青面色不變,傲然望著談歌狼狽退走的身影:“在踏入下一條甬道前,還請令使回答剛才的問題?!?/p>

  青霜令使沉聲道:“林兄確實應該對無念宗手下留情,若非談歌大師,許少俠只怕早就落在泰親王手中了。”剛才的激斗令小弦眼花繚亂,聞言脫口驚呼:“難道當時談歌有意從追捕王手中救我?”

  青霜令使笑道:“當日若非見到許少俠在茶壺中下了藥,談歌又怎會兩三招內便敗給追捕王?”林青半信半疑,不過聽小弦描述當時的情景,追捕王與談歌相斗時背對小弦,而談歌確有可能把小弦的舉動瞧得一清二楚。聽青霜令使言外之意,如果小弦不能脫身,不但談歌不會輕易敗退,那些化裝成乞丐的無念宗弟子亦不會袖手旁觀。如果從小弦尚未入京時,就已落入御泠堂的安排,那么青霜令使的心計就實在太過可怕!

  林青腦中思索,脫口問道:“御泠堂為何如此看重小弦?”青霜令使略略一頓,說出了一句令小弦目瞪口呆的話:“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并不是只有四大家族才知道!”

  小弦大叫:“那八句讖語到底是什么?”青霜令使似是一怔:“許少俠如何知道這讖語共是八句?”小弦當然不會較易告訴他《天命寶典》中的秘密:“你先說出這八句讖語,我就告訴你。”青霜令使輕笑道:“這么吃虧的交易我不做?!毙∠夷盟麩o法,偏偏心癢難耐,只得眼視林青,希望他能問出這事關自己命運的八句讖語。

  林青眼望新出現的那條甬道:“是否我走出這條甬道,令使便會告知?”青霜令使道:“此條甬道再無埋伏,小弟便在盡頭相候。”林青緩緩道:“或許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聽到苦慧大師的臨終之語?!?/p>

  青霜令使嘆道:“苦慧大師因這八句話坐化,小弟不敢妄自道破天機,以免天譴?!绷智嗄抗忾W動:“莫非令使也相信這等鬼神之說?”青霜令使根本不受林青激將,淡然道:“若非相信,昨夜便不會留下許少俠一條性命。”

  “令使何必自欺欺人?”林青譏諷道,“如果剛才小弟身手稍弱,小弦恐泊就已傷于花月大陣?!鼻嗨钍姑C聲道:“小弟對天起誓,絕無相害林兄與許少俠之心。這花月大陣妙用無方、鬼神難測,若真全力發動,林兄未必能穩操勝券?!绷智嗖⒉环瘩g:“操縱‘花月大陣’的想必只是機關王的弟子,若是白石兄親自掌控,我相信你們確實有殺我的實力?!彼钪@上千面鏡子組成的花月大陣變么莫測,剛才只是牛刀小試、武功最高的青霜令使根本沒有出手,卻已令他大費周折。如果青霜紫陌二使聯手,一意要除掉自己,確有極大的成功可能,至少在激斗中絕對難以顧全小弦。雖然,那也會讓敵人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林兄果然是個聰明人?!鼻嗨钍箵嵴贫?,“所以,這個游戲的目的并不是要困殺林兄,而是在林兄見我之前,留下一個彼此交流的余地,同時也好讓林兄知道,御泠堂絕非沒有一拼之力。”

  林青朝下一條甫道行去,一面沉聲問道:“令使故意誘我來此,到底有何目的?”

  “當然是想與林兄合作?!?/p>

  “如何合作?”

  青霜令使低吟:“火動而上,澤動而下,紫微東移,帝星入世。紛亂天象預示京師形勢,不日將生大變……”

  “神風御泠,枕戈乾坤。”林青冷冷截口道,“天下大亂不正是御泠堂的目的嗎?”他所說的兩句似詩非詩的話,正是在川西擒天堡中聽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所吟之句。

  青霜令使似乎并不在意林青的嘲諷:“亂世亦有亂世的規矩。不知林兄想看到一個眾勢力各自為戰、血流成河的亂世,還是一個亂中有序,兩位霸主逐鹿中原的亂世?”林青一凜:“令使所指的兩位霸主是何人?”

  青霜令使悠然道:“鳴佩峰一行,林兄想必已知道了明將軍的身世?!?/p>

  林青長嘆:“天后傳人只怕未必會被御泠堂利用?!彪S著說話,林青與小弦已來到甬道盡頭。鏡子悄然移開,面前豁然開朗,再無鏡子阻隔,前方十步,就是石室中央的那方石臺。

  只見一位黑衣人盤膝靜坐于石臺上,臉上依然戴著一副猙獰的青銅面具。他端然正坐,并未露出一絲殺氣,反有種于狂風暴雨中灑脫篤定的從容,抬眼望著林青與小弦,目光炯炯,忽然仰天長笑:“亂世濁流,唯我獨醒。既然四大家族非要爭著去助天后傳人登位,御泠堂亦只好另立新主了!”

  林青眼中光華一閃:“泰親王?抑或是太子殿下?”青霜令使冷笑不語,并未給出回答。

  林青沉思:“你憑什么認為我會與御泠堂合作?”

  青霜令使漠然道:“首先林兄要知道,若非本堂的刻意安排,你不可能順利與明將軍定下泰山絕頂之約;其次,我知道林兄不喜權謀,亦無意助什么友爭霸天下,但至少你不會希望五胡亂華之事重演!”

  林青朗然道:“令使是否太過危言聳聽了?”

  青霜令使搖頭一嘆:“正如我剛才所說。如果天下是一個諸侯并起、群雄利據的亂世,外族必將伺機而入,但如果僅是雙雄爭鋒,那么四方蠻夷至少暫時只能選擇一方支持,決不敢貿然大兵壓境……”

  林青不語,青霜令使所言雖然太過絕對,卻也不無道理。數千年的歷史早有教訓,胡騎雖勇,人數上卻萬萬不能與我強漢相提并論,若非朝中內耗不休,外族又豈敢輕易肆虐中原?

  青霜令使續道:“我知林兄向有主見,你我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何去何從,請君自行決斷?!?/p>

  小弦聽得似懂非懂,渾不知這好端端的天下為何會變成什么血流成河的“亂世”?昨夜親手殺死高德言的一幕浮上腦海,他忽然覺得這天下是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再看到人與人之間你死我活的拼殺……

  無論青霜令使所言是否出于真心,至少在這一刻,小弦覺得自己對他已沒有了當初的滔天恨意。御泠堂與四大家族在那場棋戰中皆損失慘重,正如林青所說,這一對百世千年的宿仇,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豈是局外人所能判斷?只不過因為自己親自參與了行道大會,導致莫斂鋒之死,再加上義父許漠洋被寧徊風所害,這才把御憐堂當作不共戴天的仇敵,而對于天下蒼生來說,無論是四大家族還是御泠堂,他們的目的其實都是一樣,推翻現在的皇帝,重建新政,這過程中遍野的死傷、如山的尸骨又是誰的過錯呢?

  如果冥冥之中有神靈在蒼天上注視著下界凡塵,他們是否只會眷顧那萬中選一的真命天子?而對每一位兄弟姐妹的眼淚、每一位妻子父母的哭泣都無動于衷、視而不見?

  從沒有一刻,小弦會用這樣悲天憫人的觀點看待世界萬物,一時無比迷惑。《天命寶典》數年的潛移默化,在他親手沾染上高德言的鮮血后,因青霜令使無心的言語,激發了全新的思考。

  林青感應到小弦激動得全身發抖,輕輕拉住他的手將內力度入,只覺小弦心神躁亂不已,若非他身無內力,幾乎懷疑是要走火入魔。

  小弦緩緩抬起頭,眼中竟蓄滿了淚水,可憐巴巴地道:“水姑姑怎么辦?”原來他忽又想起水秀死于青霜令使之手,既覺得不應該以殺止殺、以暴制暴,又覺得應該替水秀報仇,心中天人交戰,茫然無措。

  林青目中精光一閃,鎖緊青霜令使穩如磐石的身影:“想必與令使合作的條件之一,便是放棄給琴瑟王報仇的念頭?”

  青霜令使卻道:“林兄恩怨分明,小弟豈會強人所難。與林兄合作的條件只有一個:絕頂之后,再找小弟尋仇!”林青微微一震,青霜令使透露了許多的秘密,竟只為換來如此寬松的條件,可謂是極不合情理。對此只有一個肯定的解釋:正月十九,泰山決戰,必是京城劇變之時!

  剎那間,林青已掌握到青霜令使的用意,這一場京師劇變,必是御泠堂準備多年,所以決不容有任何疏漏!偏偏林青與明將軍之戰正是促生這場劇變的根本原因,無法殺林青滅口,所以青霜令使才寧可用白石的真正身份、無念宗加入御泠堂等消息換來林青的信任,不然盡管如今僅有因水秀之死暴露出的一點蛛絲馬跡,但若任由暗器王追查下去,藏于幕后的種種陰謀亦會全盤敗露。

  林青想明原委,冷然道:“如此看來,令使最大的錯誤,就是殺了琴瑟王?!鼻嗨钍归L嘆一聲:“我亦是迫不得已,水秀知道泰親王太多秘密,若不殺她,泰親王必是一敗涂地。”

  林青一驚:難道青霜令使所說的第二位霸主,就是泰親王?這幾乎完全推翻了他對青霜令使真正身份的判斷。旋即暗自警醒,青霜令使智計絕高,所作所為皆有深意,自己對他身份的猜測應該不會錯,而他之所以要一力相助泰親王,其中必還有不明的原因。

  青霜令使似乎看出林青的心思:“本堂與四大家族誓不兩立,數百年的恩怨決不可能化解,殺水秀之事小弟心中無悔,若是四大家族尋仇,御泠堂自當全力一搏。但如果林兄執意替友復仇,便只有小弟一人接招,決不會再有什么花月大陣、無念宗殺手相候?!边@話說得光明正大,亦隱含威脅。挑明即使林青不肯合作,只要不影響御泠堂的計劃,青霜令使便按江湖規矩一決生死,若是暗器王欲將御泠堂在京師勢力一并鏟除,那么暗殺、下毒的手段亦將全部使出。

  “好?!绷智喑了剂季?,終下決斷,“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不過令使最好記住與御泠堂的合作僅限于正月十九之前。絕頂一戰后,只要林某不死,必將為琴瑟王討一個公道!”即使作為敵人,青霜令使的言行也足以得到林青的尊重。而對于即將到來的京師劇變,任何一人也無力阻止,哪怕給當今皇上通報信息,在缺少證據的情況下也無法給泰親王定罪,若是在泰親王發動謀反之前殺入親王府,只會給天下人落下皇上殘害胞弟的口實。

  青霜令使長長舒了一口氣,抬起右手按在面具上:“林兄一言九鼎,既然答應與本堂合作,小弟自當揭開面具,以示坦誠?!?/p>

  “不必了。”林青擺手止住青霜令使,“無論御泠堂的目的是什么,只希望令使能夠替百姓蒼生多想一想。皇位易取,天下難得!”這本是明將軍的話,亦是林青的肺腑之言。青霜令使垂首,一字一句道:“林兄金玉良言,小弟謹記!”

  林青更不多言,拉著小弦朝后退去。上千面鏡子緩緩朝兩旁移開,直到露出地下石室的那道鐵門。小弦喃喃念著那一句“皇位易取,天下難得”,竟似癡了。

   第十八章 多事之冬

兩人一路走出暗道,回到流星堂紫微廳中,已是兩個時辰后。房中那些工匠已全然不見,只有機關王白石坐在一張木椅上靜候,神情頹然。

  “白兄是在等我,還是在等青霜令使?”林青漠然道。他身為旁觀者,對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恩怨并無太多成見,白石反出四大家族也無可厚非,但因此殘害曾為同門的水秀,卻令林青難以釋懷。

  白石木然道:“青霜令使可從暗道離開,無須出入流星堂?!边@也解釋了青霜令使何以在那地下石室中早有預備。

  林青聽公然承認與青霜令使勾結,淡然一笑:“不知道現在應該如何稱呼你,白兄,還是物兄?”這一聲“物兄”自是不無諷刺之意。

  白石一聲長嘆:“林兄可知小弟本名白石,加入英雄冢后才更姓為物。”

  林青聳肩:“那又如何?白水相約也罷,物水相約也罷,琴瑟王亦難復生了!”

  白石垂首,輕輕一拍坐下木椅:“這椅中機關與石室中的近千斤火藥相連,剛才只要我輕輕一碰,暗器王、許少俠、青霜令使、無念宗都將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一凜,口中卻渾若無事地冷笑道:“原來小弟無恙而返,還多虧了白兄手下留情?”

  白石一嘆,神情十分矛盾:“我常常在想,人生在世,可以反幾次?是否可以因為一次錯誤,而再犯下一次錯誤?”看來他對反出四大家族不無悔意,卻難以下定決心再次背叛御泠堂。

  林青正色道:“白兄當是明事理之人,既然已鑄成大錯,何不棄暗投明?”白石再嘆:“何為暗?何為明?自古成王敗寇,項羽若在鴻門宴上殺了劉邦,史書上便決不會有漢高祖;玄武門前李世民若敗于李建成之手,唐太宗亦只是一個弒兄篡位不成的反賊而已……”

  小弦一震。誠如白石所說,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目的相同,只是手段各異。歷史從來只會記載成功者的足跡,一旦開天換地、朝權易手,千百年后,誰又會知道這一場明爭暗斗的真相?誰又會知道開國功臣的背后,還掩埋著百世宿敵的尸骨?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相爭的已不僅僅是要助明將軍登基,而是為了自身生存的一場抗爭!

  可是,那些自幼被灌輸的俠義之念是如此根深蒂固地占據著小弦的心靈,他始終堅信著邪不壓正。

  “不!”小弦忍不住大聲道,“我只知道留名千古的都是英雄,遺臭萬年的都是壞蛋!”

  “許少俠,你以為歷史的評說果然是真實無誤么?”白石冷笑,“正義與邪惡并無界限,只不過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一個理由。”

  小弦迷惑了,白石的話似乎也有道理,雖然隱隱覺得自己的堅持并沒有錯誤,卻不知如何反駁。

  林青緩緩道:“我從不去管什么大道理,也沒有建功立業的野心。我只知道,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權力為了自己的私欲讓無辜的人們為之送命!一將功成萬骨枯,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戰士,有幾個人明白自己是為什么而戰的?當把一個個所謂的真命天子送上龍椅時,那些拖著殘肢斷臂告老還鄉的勇士們又得到過什么樣的快樂?”

  白石身體猛然一顫,林青的話擊中了他的內心?;蛟S就是因為那份迷茫,他才會從四大家族中背叛。因為他不知道為了多年以前的天后遺命,把齊整的江山重新弄得四分五裂有何意義?他也不知道明氏的朝廷與現在的朝廷會有什么不同,無非是換了一代天子、一代朝臣,對于普天下的百姓來說,并沒有任何的意義!

  這一剎,白石忽覺得自己似乎已懂得明將軍為何大權在手、卻遲遲不愿奪取皇位的心思!

  林青傲然道:“所以,在我心目中的真正英雄,只有令公、武穆,這寥寥數人而已?!?/p>

  北宋楊業,率八子抗遼,人稱楊家將,最后都一一戰死沙場;南宋岳飛掛帥抗金,精忠報國,被奸相秦檜所害。他們雖不是什么立下不世功業的開國功臣,卻是百姓眼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小弦眼中瞬間閃過一道光芒!林青的話如晨鐘暮鼓點醒了他,令他終于真正明白了俠的真諦:亂世中逞勇的血性豪情不足一道,面對強敵侵略、保護蒼生子民家園的鋤強扶弱,才是真正的肝膽俠者、豪杰英雄!

  白石的身份泄露,已知難容于京師:本對林青不無殺機,但聽到暗器王這一番肺腑之言,那些似乎早已隨歲月而逝的少年雄志重又涌上心頭:師父物由風收他為徒,經過數十載苦練武學,終列入英雄冢物氏門墻,后來物由風因病早役,又得到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物由蕭的指點,與物天成并稱英雄冢最杰出的兩位弟子,本是懷著滿腔抱負,無奈在英雄冢門主之爭中輸給了物天成。心灰意冷之際卻被告之天后遺命,隨即身懷重任潛入京師,一心要助明將軍重奪江山;然而,明將軍的曖昧態度卻讓他無可奈何,甚至無所適從,十余年的光陰就耗費在京師中、在無休止的等待與準備之中流失,他不想默默無名,他要做開創基業的英雄,可現實卻令他難展宏圖。于是,御泠堂趁虛而入……

  “沒有明將軍,我們就不能完成一番事業么?”身為英雄冢的嫡傳弟子,白石并不畏懼死亡,那是他的榮耀。所以即使當年孤身面對御泠堂數大高手的圍逼時,他也依然可以力抗不屈。可是,當青霜令使悠悠問出這句話時,白石卻不由怦然心動。執著的信念本已在數年的沉默中猶豫,燃燒的熱血本已漸漸冷卻,卻因這一句話而重煥生機。

  是啊,大丈夫成名立業,并不是一定要借助天后傳人的!

  “是否另立新主并不重要,我只希望,四大家族能與御泠堂聯手,化解這百世的宿仇!”年輕且驚才絕艷的御泠堂主當時如此道,眼中是欲酬壯志的激昂、真誠相待的懇切。

  白石心想:如果能在自己手里將這段糾結千年的恩怨了結,那將是何等巨大的功德啊!

  于是,背叛就在稍縱即逝的猶豫和足可說服自己的理由中,順理成章地發生了。英雄冢嫡傳弟子,成為了御泠堂火云旗紫陌使!

  直到胸懷大志的御泠堂主消失三年,青霜令使漸掌堂中大權;直到白石發現了青霜令使真正的野心與目的;直到鳴佩峰前驚世一戰、離望崖前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的死訊傳來;直到水秀昨夜死于青霜令使之手……白石才真正明白,千年世仇只有以某方的毀滅而終結,他的理想或許一如他苦研多年的“花月大陣”,只不過是一場看似浮華的流光掠影。

  可是,他不愿意、也不能夠用另一次背叛,來否定最初的背叛,他只能將那鏡花水月般的理想之夢繼續做下去,直至完全破滅。

  然而,此刻聽到林青的話,白石才恍然驚悟:原來,錯誤并不是從背叛時發生,而是從他立下少年的宏愿時,就已經無法回頭地踏入了這身不由已的——江湖!

  白石此刻臉上冷汗涔涔而下,再無平日的從容儒雅之態。

  一時間,三人都默不作聲,各懷心思。紫微廳中彌漫著一種悲壯而令人氣血沸騰的氛圍。

  白石悵然半晌,方道:“昨夜之事我并不知情,乃是青霜令使假借我之名相約水秀。今日他又傳水秀死訊,故意調開我,與林兄單獨相會于石室中。我、我實不愿被他如此玩弄于股掌之間……”這亦是他剛才幾乎想發動機關,讓林青與青霜令使同歸于盡的真正原因。

  林青漠然道:“白兄又為何收手?”

  白石慢慢道:“因為我已無退路。若是再叛出御泠堂,天下之大,我亦無處容身。何況,以青霜令使之能,恐怕也早已將此機關毀去。白石慚愧,實不敢輕試?!贝丝烫岬角嗨钍沟拿謺r,白石眼中閃過一絲既敬且懼的神色。

  林青嘆道:“白兄何須把自己說成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寧愿相信白兄胸中尚存一絲仁義,所以才不愿意被青霜令使左右。”

  白石一震,驀然抬頭:“林兄可愿放我一條生路?”

  林青一笑:“白兄言重了。林某恩怨分明,琴瑟王之死我自會找真兇理論。”

  白石咬牙,似下了什么決定:“好!景、景閣主等人不日將入京,小弟無顏相見,今夜便會離開京師。”他說到“景閣主”三個字時明顯一頓,大概想到了四大家族之間的昔日情誼。

  林青問道:“白兄將去何處?”

  白石仰首一嘆:“青霜令使唯一顧忌之人,只有三年前無故消失的御泠堂主,我要找到他,重整御泠堂!”

  林青正容道:“小弟倒勸白兄不如及時放手,以你的灑脫心性,何須一定要附庸于兩派之間?”

  白石仰首一嘆:“白某活了四十年,只由衷佩服過兩個人,一是明將軍,一個就是堂主。他雖然年輕,卻是我平生所見最有氣度胸懷之人。時至今日,我依然相信,他確實意在化解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多年恩怨。如此抱負,已足令我以殘生相隨。”

  相比林青的博大胸襟,白石剛才不由為自己少年時一意建功立業,視天下蒼生如魚肉的“宏愿”而慚愧。此刻想到了御泠堂主的雄志,才終于又有了新的理想與目標,信心重拾。

  林青與白石亦算相交多年,知他雖是一派儒雅風范,內心卻極是高傲;聽他直承平生只欽服的兩人,不由對那御泠堂主亦生出一絲好奇。

  事實上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爭霸多年,盡管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上敗多勝少,但每次皆是應諾潛蹤,六十年不問江湖事。直至此次青霜令使明明落敗于離望崖前,卻仍是毀諾攪動京師,所以才引發了昊空門傳人明將軍的殺機。而這一切,皆是因青霜令使的緣故,而并非御泠堂主的本意。

  小弦聽到兩人這番對話,心中百感交集。在他的心目中,只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仇敵化干戈為玉帛,此刻忍不住道:“如果那御泠堂主真是這樣的好人,我都愿意……認識他。”

  林青拍拍小弦的頭,對白石恭敬抱拳:“我雖與白兄談不上肝膽相照,但相識多年,亦知道你絕非心計陰沉之士。你既有此意,小弟自當鼎力支持?!?/p>

  白石略一沉吟:“臨走之前,小弟還請林兄答應我一件事情?!?/p>

  林青點頭:“請白兄明言?!彼共粏枌Ψ角笞约汉问?,便直接答應下來,這份信任已令白石眼中閃過一絲感激。

  白石道:“四大家族將會陸續入京,若是林兄不棄,請替小弟負起這京師聯絡之責。小弟知道林兄并不愿意插手四大家族與御泠堂之事,但青霜令使陰狠毒辣,又深知我與家族的聯絡之法,若是提前設下埋伏,四大家族必將危險至極!”他又是輕輕一嘆,道,“其實對于小弟來說,雙方都頗有幾分淵源,實不愿意看到他們相殘的一幕,所以寧可遠離京師,可以落個干凈。”

  林青心知白石所言有理,失去了水秀與白石兩位內應,四大家族貿然入京,極有可能全軍覆沒。他微一思索,沉聲道:“白兄也知,小弟決不是暗施詭計之人。四大家族與御泠堂之間,我不會相助任何一方。但一定保證,盡力給雙方一個公平相爭的機會。”

  白石一揖到地:“林兄能有此心,白石感激涕零?!彼斚聦⑴c四大家族的聯絡之法說出,林青暗記于心間。

  白石匆匆言罷,微一抱拳,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辛苦數十年創下的流星堂亦棄之如敝屣。

  林青與小弦對望一眼,心中都涌上一種奇怪的感覺:無論是四大家族還是御泠堂,無論是青霜令使還是機關王白石,正邪的定義已然模糊。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千年百世的宿敵帶給彼此的,已不僅僅是恩怨兩字,而是牽涉了太多太多人生難以負載的東西。

  這,是否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小弦發了一會兒呆,終于開口問:“林叔叔,青霜令使到底是誰?”

  林青嘆了一聲:“我早應該想到,能把《當朝棋錄》藏在清秋院中、又能不露聲色取走之人,除了那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公子,又還能有誰呢?”

  ※※※

  回到白露院中,與駱清幽、何其狂相見,林青將流星堂之行詳細說出。談及簡公子就是青霜令使、機關王白石背叛四大家族、流星堂地下石室中那詭異至極的“花月大陣”等等事情,眾人皆是嘆息不已。

  簡歌簡公子不但容貌俊美,更以一身博雜之學馳名江湖,雖未聽說他會弈棋之術,卻也不無可能。兼之他行蹤難定,在江湖上交游極廣,連海南落花宮主趙星霜都對其頗有青睞之意。這樣一個驚才絕艷、浪蕩不羈的人,想來決不僅僅甘心只做一個御泠堂的青霜令使。他籌謀多年的計劃也決不僅僅是為了支持一個泰親王,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何其狂皺眉道:“白石已有悔悟之心,容他離京也便罷了,但小林你竟然會放過簡歌,這豈是你的個性?你我聯手,再加上清幽門下數百弟子的實力,就不信斗不過御泠堂……”

  駱清幽沉思道:“水姐姐之仇我們一定要報,但此事不可莽撞。在未明白御泠堂的真正目的之前,貿然擾亂京師,絕非明智,一旦落入敵人的算計中,反而會弄巧成拙?!?/p>

  林青亦道:“我直到現在也想不透簡歌的真正目的,就算御泠堂決意另立新主,但簡歌既然在太子手下,自當盡力扳倒泰親王。更何況,太子與將軍府聯手對付泰親王之事,他決不會不知,在明知敗面居多的情況下,仍是力保泰親王,必定另有所圖!”

  “也許簡歌實際是暗中相助他人……”駱清幽猶豫道,“只不過,除了泰親王與太子,還有誰能有資格取代明將軍,成為御泠堂的新主?”

  何其狂冷笑:“只怕簡歌隨便找個傀儡,自己才有篡權之野心?!?/p>

  駱清幽搖搖頭:“若不找個能令天下人服膺的主子,御泠堂奪位的計劃肯定不會成功,簡歌熟讀兵書史學,決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p>

  何其狂心知駱清幽所說屬實,百思不解。

  林青緩緩道:“我在想,苦慧大師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讖語,或許就是御泠堂行事的關鍵?!贝搜砸怀?,三人的目光不由全部集中在小弦身上,都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孩子既然是明將軍的“命中克星”,難道……不過此事實是匪夷所思,誰也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小弦無心聽林青等人對局勢的分析,正在逗弄小雷鷹。小雷鷹在他懷中極為伏貼,鷹緣輕啄小弦的臉頰,尚柔弱的鷹翅亦不時在他身上磨蹭,顯得十分親熱。

  小弦見三人目光朝自己望來,大奇道:“你們為什么這樣看著我?”

  林青等人心中的念頭自然無法對小弦明說。

  駱清幽對小弦嫣然一笑:“恭喜許少俠新收鷹帝。”小弦手撫鷹頸,嘻嘻一笑:“我在想給它起個什么名字才好。嗯,它的師兄叫小鷂,我叫小弦,難道它也應該是‘小’字輩才好?可是,若就直接叫做‘小鷹’,好像又太過普通了些……”

  “鷹翔長空,一飛沖天?!瘪樓逵穆砸凰妓?,“莊子曰:傳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不如就叫它扶搖吧?!绷智嗟热艘积R拍手叫好。

  小弦大喜,拍著小鷹兒:“扶搖扶搖,你可喜歡這名字么?”小鷹兒眨眨眼睛,雖不通人言,但看到主人興高采烈,也低低發出一聲歡欣的鳴叫。

  林青道:“養鷹是門高深的學問,小弦可要向容大叔多多清教。”

  小弦怔了一下,心知林青感念舊日情誼,有意讓他與容笑風多接觸,懂事地點點頭:“只要他不是存心害林叔叔,我就認他做大叔?!闭f罷抱著扶搖去找容笑風去了。

  ※※※

  林青眼望小弦走遠,才幾不可聞地低嘆一聲:“是否在苦慧大師的預言中,這孩子的命運早就被注定了?”

  可是在場眾人,誰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何其狂又道:“離泰山決戰還有兩個多月,這段時間難道真如小林所說,一任御泠堂布置謀劃?”

  駱清幽嘆道:“無論泰親王謀反之事是真是假,在他發動之前,誰也拿他無可奈何。或許明將軍的策略才是當前形勢下的最佳應對:誘其反,然后一舉滅之,將這一場事關天下氣運的大禍消弭于無形之中!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盡量保證四大家族安全入京,不讓局勢落入無可掌控的境地?!?/p>

  不甘其位的泰親王可謂是京師禍變的根源,他身為皇親,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誰也不能指證其造反。所以明將軍才主動定下與林青的戰約,借機誘反泰親王。在將軍府有備之下、又與太子一系暗中聯手,意欲在泰親王謀反之際給他致命一擊!只不過,在風云突變的京師中,任何可能性都會存在,泰親王也并非沒有成功的機會。明將軍雪夜相邀林青,就是不希望逍遙一派節外生枝,若是泰親王對局勢有所察覺、隱而不發,以后就再沒有一舉根除他的好機會了。

  這其中關系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因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的加人,更增添了許多難以預知的變數?;蛟S,如機關王白石一般,遠離京師這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之舉。只不過林青等人身在局中,縱是不喜這一場權謀之爭,亦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即將到來的滔天劇變。

  何其狂道:“小林你可想過,我們的行動全都建立在對明將軍的信任上,雖說明將軍向來一言九鼎,但九五之尊可不比天下第一高手,誰能保證他真的沒有那份野心?若是明將軍欺騙了你,一面借泰山之約調動江湖人的注意力,一面擊潰泰親王,自己坐上龍椅,又會如何?”

  林青不答,眼露神光。如果真是那樣,他一定會誓與明將軍周旋到底,至死方休。駱清幽卻是輕輕一嘆:“我倒是覺得,就算皇位落在明將軍手里,也不是什么壞事?!?/p>

  何其狂冷笑:“只要對天下百姓有利,皇位是誰的,都不放在我心里。只不過,我決不會容忍任何人的欺騙。你們能沉得住氣,我可不行!嘿嘿,這兩個月里我定要找些事做……”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恐怕是打算暗中調查明將軍的真正目的。

  駱清幽一驚,她深知何其狂素不服人、狂傲不羈的性子,一旦有所懷疑,必會查個水落石出,到時非弄得天下大亂不可。她隱隱覺得不妥,卻不知如何說服,只好眼望林青,希望他能出言勸阻。

  林青笑道:“小何你若覺得氣悶,聯絡四大家族之事便交給你好了,我也可以靜心準備與明將軍的絕頂之約?!?/p>

  “小林,你不要怕我壞事,我自有分寸,四大家族之事交給我就行了?!焙纹淇褡猿耙恍?,眼中神情卻是十分鄭重,“不過聽你說起那御泠堂主,我倒想起了一個人。”

  林青與駱清幽互視一眼,口中同時吐出了一個名字:“宮滌塵!”

  御泠堂主乃是出身于南宮世家,宮滌塵與之是否有什么關系?是否為避人耳目,才改姓“南宮”為“宮”?宮滌塵發起清秋院大會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表面上是為了解答蒙泊大國師的難題,卻有意無意間促成了明將軍與暗器王的絕頂一戰。這個高深莫測的年輕人行事果決、極有條理,實是令人難以輕視。

  何其狂沉思:“如果無念宗的談歌和尚在京師小鎮外,便有搭救小弦之意,為何小弦恰好結識了宮滌塵后,他便不再出手,難道就是因為宮滌塵的身份?”

  林青道:“我聽簡歌的意思,御泠堂對小弦的態度十分古怪,似乎并不想與之發生什么關系,只是不想他落入泰親王之手而已。小弦邂逅宮滌塵之事,或許只是湊巧,倒不必深究。不過清幽曾提及,清秋院大會上簡歌望向宮滌塵的目光,似乎是舊識之人,恐怕其中大有緣故……”

  何其狂道:“不過白石既然說御泠堂主已失蹤幾年,應該不是誑語。他在清秋院大會上曾見過宮滌塵,由此應該可以排除,宮滌塵就是御泠堂主的推斷。”

  “我又想到一處疑點?!瘪樓逵木従彽溃捌钸B山的無念宗極少來到中原,御泠堂如何能將之收服?宮滌塵師從蒙泊,祁連山地處吐蕃國境,卻是有這個條件。”

  何其狂淡然道:“如果我們的猜測屬實,宮滌塵極有可能會說服蒙泊國師在正月十九、泰山決戰之前入京,到時我再好好會會他!嘿嘿,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身份?!?/p>

  林青沉吟道:“小弦對宮滌塵極有好感,我們不要對他說出這些懷疑,暗中留意即可?!?/p>

  三人商議一陣,雖然疑點叢生,卻也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結論。

  林青將四大家族的聯絡之法告訴何其狂,駱清幽亦命幾名蒹葭門心腹去鳴佩峰傳信。在將軍府全力迎擊泰親王的時刻,四大家族是對付御泠堂的主要力量,決不容有失。

  風云變幻,各方都在集結實力,皆準備在正月十九、雙雄泰山絕頂一戰之際,伺機發動。

  這一年的京師之冬,竟是如此的寒峭。

  ※※※

  琴瑟王水秀、機關王白石與刑部名捕高德言的突然失蹤,自然不可能瞞過各方勢力的耳目,卻意外地并未引起軒然大波。或許在目前的形勢下,個人生死已無足輕重。在各派的籌謀計劃中,京師里表面如常,甚至比以往更為寧靜,暗地里卻醞釀著一場驚天劇變。

  這段時間林青靜心備戰,凌霄公子何其狂則是天天外出閑逛,極盡逍遙。小弦足不出戶,每日就在白露院中,向容笑風學習養鷹之術。

  雷鷹屬于鷹族中最聰慧的種類,恩怨分明。每次見到容笑風,扶搖皆是余怒未消,羽翼倒豎,爪抓緣啄,口中鳴嘯,顯然對他記仇;而對小弦這個唯一的主人卻有強烈的依戀之情,每晚都要等小弦安睡后,方才闔目休憩。若是感應到小弦有何心事,必是靜靜在一旁守護,決不容他人打擾??v是林青駱清幽與何其狂也不得近身,惹得大家嘖嘖稱奇。

  一人一鷹感情日深,白露院中時時可聽到小弦與扶搖的歡叫之聲。

  扶搖成長極快,眼看它一日日長大,小弦便著手對它進行訓練。由于扶搖不肯讓容笑風接近,小弦只好由容笑風面授養鷹之術后,再單獨調教扶搖。雷鷹果不愧是鷹帝之質,聰慧機敏,加上鷹族的天生本能,不過一個月的時間,已能撲食雞雀等活物。

  不過有了那次在城外小木屋中扶搖寧死絕食的教訓,小弦唯恐委屈了它,并不完全聽從容笑風的馴鷹之法,自己摸索出不少方法,指揮扶搖如臂使指。每日都將它喂得飽飽的,而一旦捉住小雞小兔,又不忍傷害生靈,非迫得扶搖放棄已到口的獵物。

  容笑風眼見好好一只雷鷹被小弦當作了家禽,實是惋惜不已。無奈扶搖只認小弦做主人,無法親自訓練,令它恢復猛禽的習性,暗地里自是長吁短嘆個不休。

  ※※※

  小弦不敢打擾林青靜修,何其狂又常常不見蹤影,閑來無事時就找駱清幽說話。他在清秋院磨性齋中記來的一腦子兵法、政要,中間有許多不通之處,也就順便向駱清幽請教。駱清幽對于兵法亦有所涉獵,看到小弦聰明好學,心中歡喜,更是知無不言。

  駱清幽性格溫柔,平日少與人爭執,清雅而高貴的容貌既令人心生欽慕,亦無意間拉開一分距離,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暗器王林青能在“無想小筑”中放任不羈,縱是狂傲如何其狂,在她面前亦是恭恭敬敬,以禮相待。奈何遇見小弦這個頑皮可親的孩子,每日面對他層出不窮的各式花樣,惹得駱清幽哭笑不得,索性放下矜持,與小弦打打鬧鬧,渾如又回到了天真爛漫的少女時代。

  小弦自幼無父無母,許漠洋對他雖是疼愛有加,畢竟少了一份慈母的溫情。此刻與駱清幽朝夕相處,方才體會到一份從未經歷過的母愛,越發胡鬧得厲害。駱清幽有時不得不板起臉教訓他幾句,可看到小弦一臉委屈,又轉著眼珠,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的模樣,偏偏忍俊不禁,只得暗嘆碰上了克星。

  駱清幽雖是天下馳名的才女,精通詩詞曲藝,卻從未經歷過戰事。政要尚可對小弦解說,可用兵卻講究靈活多變,因勢而定。小弦對政事倒無多大興趣,卻喜兵法,愛玩鬧的天性一發不可收拾。找來些石塊擺成地勢,又用木頭雕了許多木人木馬,上面還刻著人馬的數量,權當所指揮的大軍,與駱清幽排兵布陣,演練攻防,倒也其樂融融。

  不覺已是一月后。這一日,無想小筑中“戰云”再起,大軍作戰,好強的小弦非要用五千兵馬迎戰駱清幽五萬大軍,結果兩人斗智斗力,小弦五路奇兵將駱清幽一萬部隊圍在中間,外圍卻被四萬人馬困得嚴嚴實實。

  駱清幽掩嘴輕笑:“我贏了,敵人五千人馬全軍覆沒,且俘獲敵將許驚弦,要不要斬首示眾呢?”小弦哪肯認輸:“應該是許驚弦大將軍忽出奇兵,先圍殲敵兵一萬,再破圍而出?!?/p>

  駱清幽啼笑皆非:“五千人對四萬人,你能沖得出去嗎?”小弦道:“就算我全軍覆沒,可是五千人換一萬人,也值得了。所以勝利的還是我!”

  駱清幽故作驚一訝:“是誰大言不慚,要以一當十?兩軍交戰,重要的就是奪取最終的勝利,以弱勝強是你的本事,寡不敵眾卻非失敗的借口?!?/p>

  小弦啞口無言,想了半天又反駁道:“不對不對。我們這樣紙上談兵算不得數。至少在時間上有誤差,我完全可以先打垮你的一萬人,然后從容撤兵,不會落在包圍里?!闭f完,小弦又得意洋洋地補充一句,“這就叫兵貴神速?!?/p>

  駱清幽微笑道:“我那一萬人只是誘餌,既然故意中伏,肯定會拖住你,不讓你有時間撤退。”

  小弦急中生智:“這就要看雙方誰的情報精確了。我有扶搖,在天上可以看到你的大隊人馬移動,所以定會及時撤兵?!?/p>

  駱清幽一怔,心想小弦說得也有道理,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絕非擺弄木人木馬那么簡單,拘泥不化只能招致敗局。而小弦雖然強詞奪理地找出了雷鷹這個法寶,卻是說出了隨時偵察敵情、審時度勢的關鍵。他小小年紀能有這樣的想法,確也難能可貴,由此看來,日后的小弦,恐怕真會有一番成就!

  小弦見駱清幽默然不語,只當是無力辯駁自己,拍掌大笑。

  駱清幽忽然問道:“你為什么要學兵法?若是天下太平無事,豈不是根本派不上用場?”

  小弦振振有詞:“好男兒自當馬革裹尸。派不上用場不算什么,但若是國家需要用人之際,卻不能為國出力,那才是大大不妙。所以現在就要學好兵法,日后才能有備無患?!?/p>

  駱清幽看小弦說得一本正經,忍不住輕輕一笑:“要是你以后真的做了大將軍,功成名就后,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弦脫口道:“我要先找寧徊風給爹爹報仇?!?/p>

  駱清幽繼續發問:“報仇之后呢?你愿意像明將軍那樣參與朝政,替天下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么?”

  小弦略一思索,正色道:“我覺得明將軍雖然大權在手,卻每日提防著什么親王太子的,一點也不快樂,我才不要像他那樣。嗯,功成名就后當然要衣錦還鄉,我要重回清水小鎮,讓那些小伙伴看看我的威風,哈哈?!闭f著說著,小弦仿佛真的榮歸故里一般,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駱清幽緩緩道:“從前有一個書生,別無所長,只喜讀書,根本不管家中之事。有些鄰居經常接濟他,也有一些人十分看不起他。由于家里太窮,不得不砍些柴禾去集市上賣,但即便是這樣,他在路上亦是念念有詞,背誦詩書不休,成為大家的笑柄。他的妻子覺得很難為情,就提醒他稍微收斂一些,可他不但不聽,反而背誦越來越大聲……”

  小弦不料駱清幽會突然講起了故事,想她必有深意,靜靜傾聽,并不出言打擾。

  駱清幽續道:“后來家中糧米漸盡,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他的妻子再也忍受不了,就想離開他。書生卻說:‘你不要著急,像我這么有學問的人,一定會有出路。你已跟我苦了十幾年,要不了多久,就會享受榮華富貴……’他的妻子如何肯信,堅持要走。書生無奈,只好給妻子下了一紙休書,任憑妻子離他而去。

  “過了幾年,書生流落到京城,皇帝十分賞識他的才華,拜他為官。書生在朝幾年,不但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還出謀獻策,平定了藩王叛亂?;实蹎査裁促p賜,書生別無所求,只想榮歸故里,皇帝就同意了他的請求,拜他為家鄉縣郡的太守。

  “書生衣錦還鄉,有意要在昔日鄰居面前擺一擺威風,下令讓故鄉的百姓修建新路新居,迎接新太守。途中正好看到妻子和新嫁的丈夫一起在修路,書生不忘舊情,立刻下轎把妻子一家接入太守府中安置下來。不但用最好的飯菜招待,而且還送了他們許多金銀,又特意找來當初給過自己恩惠的鄰居,以十倍的金銀酬謝。”

  駱清幽講到這里,望著小弦:“你覺得這個書生的做法好不好?

  小弦點頭笑道:“很好啊。這個書生知恩圖報,以后我也要好好報答清水小鎮上那些對我關心的叔伯阿姨……”

  駱清幽卻是一聲長嘆:“可是,書生的妻子卻想到,自己當初絕情離開書生,越想越是羞愧,終于有一天,上吊自盡了。”

  “啊!”小弦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

  駱清幽輕輕道:“所以,有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哪怕是以德報怨,卻未必能令人接受?!?/p>

  駱清幽所講的,乃是東漢年間會稽太守朱買臣的故事,史上確有其事。不過史書中本意是宣揚朱買臣以德報怨的胸懷,但駱清幽身為女子,心思敏感,又頗有自己的主見,反而同情那羞愧自盡的農婦,對朱買臣不無譴責之意,也是借機點化小弦。

  小弦一時但覺人生在世,許多事情無可臆度,心頭百感交集。駱清幽雖然并沒有講什么大道理,卻隱隱給了他一份難以言傳的領悟。

  突然,房外傳來敲門聲,何其狂的聲音響起:“小弦在么?”

  小弦按捺下起伏不休的心潮,答應一聲去開門。卻見何其狂一身勁服,奇道:“何公子要去什么地方?”

  自從那日,小弦與何其狂在白露院后花園中談話后,他倒是一直以“公子”相稱何其狂。

  何其狂先見過駱清幽,再對一小弦呵呵一笑:“你想不想去見見你的清兒姐姐?”這段時間里,大家不知聽小弦說了多少次與水柔清的恩怨,何其狂更是常常以此開小弦的玩笑。

  小弦大喜:“四大家族要入京了么?”他旋即扁扁嘴,“她算什么姐姐呀,只不過是一個黃毛丫頭?!庇窒氲剿崆宓母赣H莫斂鋒因自己而死,而她母親琴瑟王水秀之死也與自己不無關系,心中一痛,一時竟不知自己是否希望見到這個時常掛念的“小對頭”。

  何其狂對駱清幽道:“我接到四大家族的傳信,今日午后由西門入京,我擔心御泠堂會對其不利,所以先去迎接他們?!?/p>

  駱清幽囑咐道:“御泠堂既然能收買白石,恐怕在四大家族還另藏有內應。此事萬萬不一可掉以輕心,你可要謹慎些。我這就派人暗察簡歌的行動,一有異常舉動,便立刻通知你。將軍府知道此事么,可要我通知明將軍派人接應?”

  何其狂道:“京師耳目眾多,四大家族不便出現在將軍府,明將軍縱然知道此事,恐怕也只能在暗中提防御泠堂。你自己斟酌考慮吧,最好不要讓太多人參與此事,簡歌方面也要小心莫走漏了風聲?!?/p>

  駱清幽微微一笑,從懷中摸出一張曲譜:“前幾日才新譜一曲,正好可以當面請教一下簡公子?!彼斚陆衼黼S從,吩咐備車去簡府,又喚來幾名蒹葭門心腹弟子沿途暗中接應,方便傳訊。

  看來駱清幽對此早有準備,她的撫簫之技是京師一絕,而簡公子雜學頗多,相互請教曲藝本是平常之舉,并不會惹人懷疑。

  小弦想到面對水柔清的尷尬情景,心頭猶豫:“何公子自個去接景大叔吧,我、我就不必去了?!?/p>

  駱清幽明白小弦的心思,肅容道:“逃避責任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為,你遲早都要面對水家姑娘,何妨放下心結,坦然一見?”何其狂撫掌稱是。

  小弦雖明道理,卻仍覺得對水柔清愧疚難當。心想水柔清只不過是溫柔鄉的二代弟子,年紀又小,此次四大家族來京師大戰御泠堂,倒未必會帶上她,存著一分僥幸,勉強點點頭。

  何其狂笑道:“你不是總鬧著要帶扶搖去打獵嗎?今日可正是機會,也免得你把白露院挖了個底朝天?!?/p>

  原來這段時間里,小弦抱著扶搖在白露院后花園中四處“搜尋獵物”。奈何寒冬之際,連只小鳥都難以見到。只好四處挖洞,想找出冬眠的蛇蝎訓練扶搖,直弄得駱清幽與何其狂哭笑不得。

  聽何其狂提及“打獵”,小弦頓時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答應,抱起扶搖,與何其狂一并出了白露院。

  ※※※

  四大家族所在的鳴佩峰地處湘贛交界,一路北行,本應由南門入城;但景成像等人聽到何其狂派人匯報了水秀身死、白石投敵等事后,為防御泠堂暗中設伏,謹慎起見繞道由西門入京。

  何其狂性格雖狂放,做事卻細心。只恐御泠堂察覺了自己的行動,提前吩咐早早備下的馬車出城等候。另又特意雇了四輛馬車,賞足銀兩,先令共輛空車分別由東、西、南只門出城,他與小弦則坐在余下的一輛馬車中,由北門出城,再繞一個圈子到西門外七八里處,方才下車步行。

  京城西門外是一片連綿的丘陵,北地冬日天氣晴朗,清晨的薄霧如煙似夢,云氣籠罩著峰巒起伏、蜿蜒不絕的山野,山頂上隱隱可見未化的積雪,偶爾露出光禿禿的巖石,仿佛一道道青色的波紋。

  扶搖端然立在小弦肩頭,大概是在白露院中憋得久了,呼吸著寒涼的山風,鷹目中閃動精光,一對翅膀在空中不停扇動。

  隨著小弦輕輕一聲呼哨,扶搖一聲歡叫,展開烏黑的羽翼,矯健的身形直飛沖天,頗有展翅萬里的氣勢。小弦有意在何其狂面前賣弄,將平日與扶搖演練出的花樣一一使出。只聽他口中呼哨不停,扶搖時而翱翔云霄,時而斜飛盤旋,時而豎羽俯沖,時而張爪進擊,種種姿態不一而足,瞧得何其狂大覺羨慕。

  扶搖的拍翅聲劃破寧靜的山谷,驚起幾只覓食的野兔、小弦大是興奮,連聲催促它撲擊。小雷鷹雖然年幼體弱,卻不愧“雷帝”之名,驀然然斜插云天,收翅俯沖而下,利爪抓起一只野兔,復又沖天而起……

  小弦高興得大叫大嚷,又發出命令讓扶搖將野兔送到自已而前;誰知雷鷹第一次撲食獵物,被掙扎的野兔激起了野性,不聽小弦的號令。在空中盤旋數圈后,帶著野兔一個疾沖而下,長嘯一聲,松爪將野兔往山石上擲去。

  小弦大驚失色,何其狂苦笑一聲,提一口氣騰身而起,在空中搶先接住野兔,總算免了它碎身巖石之禍。

  小弦接過驚魂未定的野兔,喃喃叮囑幾句,放它逃去,轉頭大罵扶搖;扶搖見主人發怒,乖乖落在他肩頭,垂頭順目,倒似賭氣一樣。

  何其狂道:“鷹兒撲兔乃是本能,你又何必強迫它放棄天性?”

  小弦恨聲道:“我決不能讓它開殺戒,不然它一輩子都不會快活?!?/p>

  何其狂失笑道:“你當扶搖是人么?似你這般強搶它口中的食物,才真是令它不快活?!?/p>

  小弦想了想,一本正經地發問:“何公子,你說扶搖會不會做夢?”

  原來當日他親手殺死了高德言,雖然高德言死有余辜,但仍是時時夢見冤魂索命,驚出一身冷汗,所以才堅決不讓扶搖殺生。

  何其狂縱然素知小弦古靈精怪,卻也想不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啼笑皆非之下還當真回答不出。

  小弦嘆道:“要是這世界上的生靈萬物,無論人與人之間,還是鷹與兔之間,都能和平相處、沒有紛爭,那該有多好。”

  何其狂正色道:“不然。蒼鷹搏兔,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人生于世間,更應該有所作為?;驗樘摶玫拿?,或為心中的夢想,若是沒有一個為之奮斗的目標,與死何異?而既然有欲望,就不得不與人相爭?!?/p>

  小弦咬唇道:“要是有一天,每個人都衣食無憂,也可以輕易實現自己的夢想,是不是就不會有爭斗?”

  何其狂哈哈大笑:“既然稱之為夢想,就應該是自己始終無法達到的絕頂。試想每個人都做不食人間煙火、毫無欲望的神仙,看似逍遙自在,其實卻多么無趣???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時刻充滿著挑戰的江湖?!?/p>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小時候自己只希望能陪著父親,在清水小鎮安安穩穩地生活,現在卻希望能助林青擊敗明將軍,日后不知還會有什么挑戰等待著自己。若是真有一天別無所求,是否人生也便沒有了趣味?

  何其狂看著小弦若有所思的模樣,長嘆一聲:“你這小家伙年紀不大,為何總會生出這些古怪的念頭?我看啊,你不如去做一個整日參禪的小和尚吧?!?/p>

  小弦嘻嘻一笑:“和尚不能吃肉,我可不愿意?!?/p>

  何其狂大笑:“就許你自己吃葷腥之物,卻不許扶搖開殺戒,你這個小主人可真是霸道?!?/p>

  小弦一怔,喃喃道:“我吃的東西又不是親手所殺……”

  “雖非你所殺,卻也因你而死?!焙纹淇耖L嘆,“其實我們根本不必為這些事情煩心,所謂生死皆有因,來世或許我們就做了他人口中的食物,以了結今生的恩怨。人生根本不必計較誰欠誰還,老天爺心中自有一本賬,何用我們庸人自擾?”

  小弦一震:“按你所說,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么?”

  “每個人的心中都自有道義,有所為有所不為罷了?!焙纹淇竦坏溃Z氣卻是擲地有聲,“快意恩仇并不一定要把每份恩怨理算清楚,只要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那就會無怨無悔!”

  小弦頓時醒悟。他這些日子以來悶悶不樂,一半是因為殺了高德言而追悔,更是因為水秀之死而愧疚;此刻被何其狂一言點醒,終于去了心頭一塊大石,拍手叫道:“對,人生在世不須計較太多,只要求得那份痛快而已!”

  何其狂一掌拍在小弦肩上:“此言大合我心,若是有酒,定要一醉方休?!彼捯粑绰洌置Σ坏W開身形。原來是扶搖見何其狂掌拍小弦,誤以為他攻擊主人,張嘴啄來。

  小弦解開心結,打個呼哨。扶搖再度沖天而起,在上空盤旋幾圈,確認主人的命令無誤,方才長聲鳴嘯,飛往密林深處覓食而去。

  兩人對視一眼,渾若知交好友一般擊掌而笑。

  ※※※

  西山地勢復雜,數條道路在此匯合,沿官道通往京城。何其狂并不知道四大家族所行的具體路線,只知對方亦是易容改裝而行,以煙花聯絡。當下,何其狂領著小弦招呼扶搖,往附近最高的山峰行去,以便察看過往的路人。

  為怕惹起小弦傷心,林青平日對景成像廢他武功之事避而不談,何其狂知之不詳,便朝小弦問起。

  原來何其狂生性狂放,行事僅憑自己的好惡,與小弦一見投緣,得知此事后心生不平。此次之所以熱心負起聯絡四大家族之責,一半是應林青所托,另有一半的心思卻是欲當面質問景成像,替小弦尋回一個公道。

  小弦當下也不隱瞞,把自己在擒天堡中了寧徊風“滅絕神術”,經鬼失驚提醒,前往鳴佩峰療傷,景成像借機廢去自己武功之事細細道來。

  此乃他最為痛心之事,言語間不免大有怨意。何其狂亦是氣惱不己:“我聽說點睛閣主身懷浩然正氣,行事最講究公平,想不到竟會對一個不通武功的孩子下手如此狠辣。小弦你放心,我定要替你出這一口惡氣?!?/p>

  小弦只怕何其狂與四大家族起沖突,勉強道:“景大叔恐怕也有隱衷,不知聽苦慧大師說了什么話,非認定我是明將軍的克星,所以才故意廢我武功,心里大概也是很內疚的。”

  何其狂冷笑:“我可不信什么玄妙天機,都是鬼話。若不然就讓景成像把苦慧大師的遺言明白無誤地說出來,看看到底有沒有道理?!?/p>

  小弦心中一跳,他雖然極想知道那與自己有關的八句天命讖語,但真到了這關頭,隱隱又有一份難以描述的懼意:若是當真道破天機,會否有什么不可預知的災禍發生?

  ※※※

  就見山中怪石橫生,人跡罕至,兩人邊走邊說,不覺來到半山腰。扶搖在前開路,忽往前方不遠處一片枯林飛去,似乎發現了什么,一聲長嘯,閃電般從空中俯沖而下。

  小弦與何其狂正要上前查看,卻聽扶搖悲鳴一聲,又從嶙峋怪石中涼飛而起,幾根黑羽從空中悠悠落下。它羽毛倒豎,十分憤怒,口中呼嘯不休,在空中盤旋幾圈,似乎想要沖下,又有所顧忌。

  兩人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小弦連發呼哨喚回扶搖,細細查看,卻見它身上并無血跡,只是左翼下有一處青腫,似乎是被什么東西擊中。

  小弦心中疼惜,急忙替扶搖推捏。何其狂目射精光,冷冷注視著前方的枯林。扶搖雖是年幼,卻十分敏捷,決不可能撞中山崖,加之極具靈性,也不會自不量力地攻擊大型猛獸,看樣子應該是被人投擲暗器擊中。不過來人能擊中在空中飛翔的雷鷹,顯然身懷武功,不知是何來路?

  小弦發現扶搖傷口處有一些黑色粉末,輕輕用手刮下:“這是什么?”又放在鼻尖聞一聞,“好奇怪的味道。”

  何其狂只怕對方暗器有毒,連忙拉住小弦的手,細察脈象卻無中毒跡象。小弦忽有所悟,拍額叫道:“對了,這好像是墨汁的味道。”

  何其狂面色微變,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難道是他?”

  就聽一個略顯惶恐的聲音從那片密林中傳來:“晚輩無意間出手誤傷鷹兒,還請凌霄公子恕罪。

  第十九章 離魂之舞

一位男子從林間走出,一揖到地。但見他二十八九的年紀,身材頗為矮小,卻穿了一身大紅彩衣,極其惹目。他的相貌亦很普通,舉手投足間有種瀟灑從容的味道,言語和緩,聲音也十分輕柔,雖與何其狂差不多年齡,卻是自稱“晚輩”,十分恭敬。只不過他頭發稍顯凌亂,衣衫上亦有不少污垢,仿佛有幾日不曾梳洗,與彬彬有禮的外貌頗不相稱。

  小弦雖是心疼扶搖,但看來人態度和善,自承不是,倒先消了大半的怒氣。

  何其狂冷然道:“夕陽紅,你來這里做什么?”

  小弦心頭大奇,竟然有人叫這樣古怪的名字。

  他卻不知這位夕陽紅正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的大弟子。潑墨王精于畫技,所以手下六名弟子分以六種顏色為名,人稱“六色春秋”,分別是夕陽紅、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與清漣白。手中的武器亦多是作畫工具,如畫筆、畫刷、畫板、印章、硯臺等物。剛才擊中扶搖的,正是潑墨王門中的獨門暗器,乃是一團凝固成各式形狀的墨汁。

  潑墨王自詡一流畫技、二流風度、三流武功。夕陽紅身為六色春秋之首,武功高低不論,待人接物的風度倒是把師父學了個十足。

  此刻他聽何其狂問起,再深施一禮道:“晚輩在此游玩,見到這鷹兒只當是野物,所以才貿然出手。務請何公子瞧在家師的面上,原諒晚輩?!?/p>

  何其狂嘿嘿一笑:“清秋院之會中,薛潑墨抱病缺席,我還只當他在絮雪樓內安心養病呢。想不到在京師幾派人人自危的時刻,你們倒有這份游山玩水的閑心!”絮雪樓便是潑墨王在京師的住所。

  小弦聽何其狂說到“薛潑墨”三字,才知道面前這位風度翩然的年輕人竟然是潑墨王的弟子。他聽許漠洋說起過潑墨王在笑望山莊引兵閣前挑唆“登萍王”顧清風搶奪偷天弓,從而造成杜四之死,顧清風亦被林青一箭射殺,心內對他十分反感,不愿與夕陽紅多打交道,口中哼了一聲。

  夕陽紅賠笑道:“何公子還不是一樣有這份閑情雅趣,晚輩不便打擾公子,這就告辭?!?/p>

  “且慢?!焙纹淇褫p喝一聲,“擊中鷹兒的暗器想必是貴師弟大漠黃所有吧,他為何不出來?”

  何其狂對六色春秋的武功有所了解,看夕陽紅一副不欲生事的模樣,心中起疑,暗想今日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這里遇見潑墨王的弟子,莫非潑墨王也與御泠堂有關?所以要查個明白。

  夕陽紅一窒,訕訕道:“三師弟不擅言辭,所以讓我這個大師兄出面道歉。”

  何其狂凝神運功細聽,已查知枯林中決不止一人,嘿然冷笑:“看來絮雪樓來了不少人,還不都給我出來。”言罷不理夕陽紅的勸阻,帶著小弦大步往林中走去。

  一道白影閃出,橫在何其狂面前:“何公子……”正是六色春秋中最富計謀的末弟子清漣白。

  何其狂大喝一聲:“誰敢攔我?”他的手按住腰下黑布所包的“瘦柳鉤”,雖未加速,步伐卻絲毫不緩。

  見到凌霄公子動怒,清漣白如何敢強阻,話說了一半,急忙側開身形,避開何其狂的鋒芒。

  夕陽紅隨后追上幾步:“何公子留步,請聽晚輩一言。”何其狂不為所勸:“有話就說,不必留步?!?/p>

  數道風聲響過,從林中、巖石邊又跳出幾人,各穿不同顏色的彩衣,一起攔在何其狂身前,赫然正是六色春秋。一身綠袍的草原綠性格最為急躁,手中已擎出獨門兵刃,卻是一柄大畫刷。

  小弦看到那畫刷雖是鐵制,形狀卻與一般木刷并無二致,刷尖上竟然還掛著一顆欲滴的墨汁,大覺有趣,縱然在雙方劍拔弩張的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何其狂大笑:“就算薛潑墨親來,怕也不敢與我動手,你們倒真是吃了豹子膽?!蹦樕蠞u漸浮起一股殺氣。

  他注意到扶搖仍是躁動不休,輕扇羽翼,鷹爪張揚,欲要往林中撲擊。聽到枯林中隱隱傳來異響,竟似還有一人,看來自己倒是冤枉了那身穿黃衣的大漠黃,用暗器擊傷扶搖之人定然尚未露面。

  夕陽紅先對草原綠呵斥一聲,令他收起兵器,又對何其狂嘆道:“何公子不要動怒,我師兄弟如此做實有苦衷。若是何公子就此停步,六色春秋必感大德?!彼焕⑹秋L度二流的潑墨王嫡傳大弟子,此刻依然不失禮數,只是語氣中已有哀求之意。

  凌霄公子何其狂向來吃軟不吃硬,一時不便與六色春秋翻臉,微一沉吟,腳步已緩了下來。又注意到六人皆是衣衫凌亂,裝束遠非往日的一絲不茍,莫非正在密林中進行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四大家族今日入京,六色春秋此刻出現,也太過巧合,若不查個清楚,實難罷休。

  夕陽紅上前幾步:“請何公子不要讓晚輩為難?!苯o幾位師弟打個眼色,六人齊齊半跪于地。

  何其狂吃了一驚,終于停下腳步:“男兒膝下有黃金,諸位快起來!”

  夕陽紅道:“若是何公子不答應我們,大伙兒便跪死于此?!?/p>

  何其狂冷笑:“你這是要挾我么?”“晚輩不敢?!毕﹃柤t朗聲道,“只是何公子若踏入密林一步,晚輩等有辱師門,只好自盡以謝?!?/p>

  何其狂聽夕陽紅說得堅決,吸一口氣,緩緩問道:“薛潑墨何在?”六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開口。

  何其狂心念電轉,林中不知是何人,六色春秋竟然寧死也要維護他。夕陽紅既然提到什么“有辱師門”,莫非此人與潑墨王大有關系?可潑墨王直到現在也不在場,難道六色春秋背著他行事?其中必然有什么極其重要的緣故!

  雙方僵持一會兒,何其狂嘆道:“也罷,給你們半個時辰,都回絮雪樓云吧。至于密林中的那人,也一并帶走,就當我未曾見過。”

  以他的心性,能如此說已是給了六色春秋十二分的面子,誰知六人互視一眼,皆是面有難色,似乎也無法接受何其狂這個提議。

  “哈哈哈哈!”突然,從密林中傳來幾聲大笑,然后再無聲息。六色春秋面色齊變,只是用哀求的目光望向何其狂。

  何其狂冷喝一聲:“出來!”六色春秋以死相勸,若是林中人默不作聲,何其狂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伤麉s故意發出大笑,頗有挑釁之意,凌霄公子又怎能咽下這口惡氣?

  夕陽紅長嘆一聲:“何公子……”

  何其狂抬手止住夕陽紅的話:“我今日有事來此,也不想多生事端。如果此人與我無關,我保證決不會泄露你們的秘密。諸位若是信我,便請起身讓路?!?/p>

  六色春秋無奈,夕陽紅道:“何公子一言九鼎,晚輩當然信得過你……”他話音未落,六色春秋中唯一的女弟子花淺粉搶先道:“不行,我決不會讓別人看到師父……”她說到一半,驀然住口,似是自知失言。

  何其狂何等精明,微微一怔。聽花淺粉的意思,林中人難道就是潑墨王本人?當下決定更是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沉聲傲然道:“我若要見此人,天下有幾人能擋得???念你們一片誠心,這才留些余地,難道真要迫我動手么?”

  夕陽紅長嘆一聲:“我等自知無法阻攔何公子,但請何公子發下重誓,今日所見決不泄露給第二個人知道。”又朝小弦苦笑一聲,“這位想必就是許少俠吧,也請你一并立下誓言?!?/p>

  何其狂絲毫不為其所動,依舊故我:“何某做事從不自縛手腳,你等出手攔我也罷,自盡也罷,都不放在我心上。不過如果林中之人與我并無關系,我也不會行長舌婦人的行徑。”說罷,拉著小弦大步入林。

  面對驕狂如凌霄公子,六色春秋亦毫無辦法,只好隨他入林,面上皆是一份難言的痛苦。

  ※※※

  入得林中,何其狂與小弦齊齊一怔。

  枯林中有一片數尺闊的空地,一個白衣人散發赤足,盤膝而坐,面前放了一副畫板。他左手支頭,右手提著畫筆,呆呆地仰望天空,似乎是遇到什么疑難處,正在沉思應該如何提筆。在他周圍,幾乎每一棵樹木上都貼滿了畫卷,有些畫卷已被撕得四分五裂,勉強用膠紙貼住。

  何其狂吸一口氣:“薛兄,你搞什么鬼?”原來這個悠然作畫之人,竟然就是八方名動中排名第二的潑墨王薛風楚。只不過此刻他散發披肩,容顏憔悴,不但一襲白衫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墨汁,臉上亦沾染了不少墨跡,哪還有半分“二流風度”的樣子?

  潑墨王對何其狂的問話渾如不覺,似是呆望天空,驀然一躍而起,手中畫筆在畫板上縱橫翻飛,不多時已出現一個女子的身形輪廓。

  但見畫中女子赤足佇立,穿著中原極難見到的短衣短裙,裙下露出半截小腿。左足點地,右足提及膝前,足尖指甲上各有一點嫣紅,五趾緊并,仿佛正欲踢出;衣短不遮腰腹,一條柔軟的流蘇纏在腰間,舞動中隱約可見細軟的腰肢;短衣上卻接有長長的兩條水云長袖,凌空飛射而出,分搭在兩株大樹的枝丫上,看起來就似是被那長長的云袖綁縛在兩棵樹間一般;而隨著長袖展至盡頭,半掩的衣衫中露出若隱若現的半月香肩,極盡誘惑……

  潑墨王果不愧是“一流畫技”,不但將女子翩然起舞的風姿盡現無余,渾圓結實的腿肌更是充滿了力感,半遮半掩的香肩中那一弧柔美的曲線看得人心跳欲停。饒是何其狂有過縱情聲色、流連歡場的經歷,乍見畫中這集嬌弱與英烈于一體的女子,亦是覺得怦然心動。

  潑墨王飛速畫完女子的肢體后,又在女子的面龐上畫下一雙彎眉與一對鳳眼。下筆速度越來越慢,好不容易勾勒出鼻子的輪廓,忽停筆不前,又恢復到剛才呆立的模樣,臉上神情陰晴不定,仿佛難以下筆描摹女子的相貌??吹眯∠遗c何其狂心癢難熬,百般猜想這樣舞若天仙的女子,會有何等令人驚艷的容顏?

  周圍樹上所貼的畫卷,也盡都是這位女子起舞的情形,姿態各異,身材窈窕聘婷,舞姿風華絕代。或飛袖迎風、或自憐自艾、或如搖花擺柳、或似溺水浮萍,不一而足。然而每一幅畫皆半途而止,全沒有那女子的完整相貌,大多只有眉眼。唯一一幅可窺全貌的,就是那張被撕成碎片后勉強粘連起來的畫卷,亦難看出究竟。何況既然撕毀,想必與原人相距甚遠,作不得數。

  潑墨王呆望良久,臉色漸漸沮喪。忽然一聲大叫,雙手抱頭,口中發出“嗚嗚”的哀鳴之聲,似乎在嘆息自己不能畫出那女子的神韻,雙目竟然流下淚來,喃喃自問:“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么?”

  潑墨王目光茫然,漸呈迷亂之色,又一躍而起,來到一株大樹前,怔怔望著貼在樹上的畫卷,搔首弄姿,竟模仿起畫中女子的舞姿來。

  潑墨王年近五十,卻依然是面白若玉,豐神俊朗,不然也不會有“二流風度”之稱。然而此刻模仿之態卻讓人哭笑不得:幾縷長須沾著一團團墨跡,胡亂纏在脖頸間,還把長袍翻起,露出保養得很好的小腿,足趾上竟也照那女子之樣點起朱砂,再緊緊腰身,手上擺出蘭花狀,渾如當自己亦是千古紅顏,正對鏡自憐,實是令人作嘔。

  何其狂與小弦瞧得目瞪口呆。他們從林青口中知道潑墨王心計深沉,口蜜腹劍,外表雖然儒雅,內心卻十分卑劣;當年為追求駱清幽無所不用其極,被嚴詞拒絕后又暗中散布流言蜚語,毀壞駱清幽的名聲。原是頗鄙視此君,想不到他固然畫技超凡脫俗,竟然還癡狂至此。

  何其狂與小弦滿臉驚訝,六色春秋面上則皆是悲憤沉痛之色。八個人都靜靜著著潑墨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潑墨王忽發出幾聲大笑,好像又突生靈感,來到畫板前,先將前一幅未完成的畫作取下,細心貼在一株大樹上,又拿出一張空白畫紙,重新提筆繪畫:這次的主角依然是那女子,卻又換了一種舞姿。

  ——那女子抬頭昂首,擰腰扭臀,左手平伸,右手放于胸前,一根蔥蔥玉玉指輕點胸口,似西子捧心,又仿佛在對情人低訴衷腸……這個舞姿本來頗有挑逗之意,但在潑墨王的筆下,卻毫無半點情色的意味。而是令人生出對那女子的疼惜之意,恨不能上前將她柔弱的身體抱于懷中,替她撫平凄苦的愁思。

  然而等畫到那女子的面目時,潑墨王再度滯筆。呆愣半晌,捶胸頓足,悔恨不已,忽臉現怒色,飛起一腳踢向畫板,腳至中途又驀然疾停,好像生怕踢傷那畫中女子。這一下停得萬分突然,連小弦這不通武功之人都聽到一聲因骨骼逆力發出的脆響。

  潑墨王神情懊悔,上前手撫畫板,口中喃喃道:“是我不好,可嚇壞了你么?”看樣子竟把畫中女子當成了活人,而他的手指雖似是撫摸畫中女子的衣衫,卻始終沒有接觸到畫板,生怕唐突佳人……

  事到如今,何其狂與小弦都已知道:潑墨王薛風楚并不是因畫癡迷,而是真正的失心瘋了。而六色春秋在林外強行阻止,也正是不愿意讓他們看到潑墨王這般不堪入目的模樣。

  何其狂淡淡發問:“薛兄這般畫了多久了?”

  夕陽紅黯然一嘆:“那一日師父突然外出不歸,幾日不回絮雪樓,幸好我門中有一種特殊的跟蹤之法,才在這里找到他。當時他只在泥地上以樹枝作畫不休。我們欲要接他回京,他卻勃然大怒,不容人近身。我看師父這個模樣,心想莫非是被敵人所害,而他所畫之人極有可能與此有關。便令師弟去絮雪樓中取來紙筆,誰知師父就此不眠不休地畫了下去,而且決不讓我們動他的畫,實在饑渴難忍,方才胡亂吃些食物。我們六弟子就只好在此照顧師父,算來已有一個多月了。幸好此處少有人至,直到今日才被何公子發現這個秘密。唉。這個女子到底是誰?”說到最后一句,夕陽紅嘶啞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憤怒。

  “一個多月?”小弦看著形容憔悴的潑墨王,雖是一向反感此人,心中也不禁涌起同情。隨即他恍然大悟,怪不得清秋院之會上只聽說潑墨王抱病不出,當時還以為他愧見林青,想不到竟是這個原因。

  何其狂所想卻不似小弦那么簡單,沉聲問道:“當日薛兄因何事外出?可是去見什么人?”

  六色春秋一齊搖頭,顯然不知潑墨王外出的目的。何其狂又問道:”這應該是清秋院大會之前的事情,可記得具體是哪一日么?”

  夕陽紅道:“我記得很清楚,師父接到宮先生的請柬時十分高興,那幾日都在準備赴宴??删驮诖髸暗诹胀蝗煌獬觥?/p>

  何其狂眼中一亮:“那么你們找到薛兄是什么時候,可是在清秋院大會之前嗎?”

  夕陽紅搖頭道:“家師向來行蹤不定,我們做弟子的并不敢多問。所以本以為家師無論有何事耽擱,必也會在清秋院聚會前趕回來。誰知他一直不現身,我們覺出不對,方才出來找尋。找到他時已是清秋院之會后第三日了。若是從他外出那日就已遭到毒手,算來那時他已在這林中呆了近十日了……”

  他說到這里,望一眼依舊呆怔的潑墨王,搖頭嘆息。其余幾人更是眼眶發紅,花淺粉則落下淚來。看來六色春秋對潑墨王皆是情深義重,這些日子照顧神志不清的潑墨王都極是辛苦。

  何其狂緊皺眉頭,緩緩道:“那么當薛兄外出時,你們并不能確定他不能及時趕回京師赴約?既然如此,又是誰的主意對外宣稱薛兄抱?。俊?/p>

  夕陽紅回憶道:“清秋院大會前兩日,宮先生來訪絮雪樓,我就對他說及家師外出之事。宮先生便提議,若是會期到時家師依然未歸,不妨托病不赴,免得引起京師各派的猜疑。我那時亦有些擔心家師發生意外,心緒大亂下也沒有什么主意,便依從了宮先生的意見?!?/p>

  “宮滌塵!”何其狂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目中閃過一絲光華,沉思不語。

  小弦將這番對話聽在耳中,心里猛然一震:當初宮滌塵說是運糧出京離開三日,直到清秋院大會前一天才回來,他怎么有時間去絮雪樓拜訪潑墨王?再退一步講,就算是夕陽紅記憶失誤,或是宮滌塵提前一日回京師也還情有可原。但宮滌塵對自己根本未提及潑墨王抱病是他的托詞,難道這樣一件小事也需要對自己隱瞞嗎?是否這個大哥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信任自己?

  小弦想到這里,不由有些心灰意冷,腦海里又隱隱閃過一個更加可怕的念頭,卻拼命止住自己繼續想下去,不愿意對宮滌塵產生任何懷疑……

  何其狂當然不知宮滌塵曾對小弦說的這些話。林青入京后他一直住在白露院中,所以宮滌塵親自送來請柬時并未與之照面,第一次見到宮滌塵就是在清秋院中,未見面先聞其聲,說的竟是那一句:“除了將軍之手、清幽之雅、知寒之忍、泰王之斷、管平之策外,最后一絕當屬……凌霄之狂!”

  凌霄公子驚訝之余不免暗中留意宮滌塵的一舉一動,總覺得此人清淡絕塵的容貌下有些說不清楚的古怪,更是直覺自己對他有一種極微妙的感應,僅是清秋院匆匆一晤,卻時時想到此人,所以后來還有意無意地向小弦打探情況。而經過與林青、駱清幽的一番分析,亦對宮滌塵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此刻再度從夕陽紅口中聽到宮滌塵的名字,心頭疑念叢生。

  夕陽紅道:“何公子現在既已知此事,還請替家師隱瞞一二。”若是被人得知以絕佳風度自詡的潑墨王淪落到如此田地,只怕會成為京師的笑柄,六色春秋替師父的聲名考慮,所以剛才不惜以死相勸。

  何其狂嘆道:“如今可不是顧及顏面的時候,既然薛兄這般光景已有一月之久,只怕難以自愈,還是早請良醫診治為好。若是時間拖得久了,只怕后患無窮。”

  夕陽紅面露難色:“可是家師堅持不肯離開此地,我們總不能冒犯恩師,點他穴道。”

  身著紫衣,一直沒有開口的淡紫藍道:“晚輩稍通岐黃之術,趁家師勞累熟睡之際悄悄替他把過脈象,卻根本瞧不出是何怪病。看此癥狀,倒像是鬼神作祟……”

  何其狂沉聲道:“依我看,多半是中了什么攝魂之術。”

  六色春秋齊齊一震。事實上他們早就懷疑恩師中了此類邪功,但攝魂之術一般都是在施用者和承受者武功相差數倍時才可使用,不然極有可能反噬自身。而潑墨王排名八方名動之二,好歹亦是京師中的成名人物,武技絕對不凡,實難相信他會被人輕易制?。『螞r此事大傷顏面,所以六人寧可認定潑墨王是得了什么怪病。如今被何其狂毫無顧忌地挑明,夕陽紅等人皆是面色訕然,不知所措。

  小弦插言道:“薛、薛大叔既然執意留在此地,又一遍遍地畫畫,我看給他施功的多半與這畫中女子有關。”他本來不齒潑墨王的為人,可看到他的處境又頗為同情,這一聲“薛大叔”叫得十分不情愿。

  清漣白接口道:“以家師決不愿意離開此地的行為來看,這里恐怕也就是對方下手毒害家師之處。但當我們趕來此地時,也根本瞧不出任何線索了?!睗娔蹩裥源蟀l下,就算有些蛛絲馬跡,亦早被他破壞殆盡了。

  夕陽紅沉吟道:“只可惜家師不記得這女子的相貌,只憑身形,無法推斷出她的真實身份。”

  何其狂道:“就算薛兄真能畫出那女子的容貌,恐怕亦并不可信。我只是奇怪,何方女子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住潑墨王?”

  他仰首望天,思索一番,喃喃道:“江湖上能有此能耐的女子實不多見,算來也不過落花宮主趙星霜、靜塵齋主寂夢師太等寥寥幾人,而且這幾人皆遠在京師千里之外,莫非除了這畫中女子外,兇手還另有其人?”

  夕陽紅小心翼翼地道:“我看家師對畫中女子極為看重,而且,咳咳,頗有愛慕之心,恐怕并非被她所害?!?/p>

  何其狂淡然道:“也不盡然。這等攝魂之術正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尋隙而入,一旦被其抓住心理上的破綻,生死皆不由己。嘿嘿,薛兄年紀雖大,卻是個多情之人,所以對方化身為他最欽慕的形象,從而牢牢控制他的心智,倒不一定真是他所鐘愛之人……”

  他說到這里,忍不住冷笑一聲,自是想到了潑墨王追求駱清幽之事,又續道:“但此類攝魂之術講究虛實相間,真假難辨,最忌挑破那一層半遮半掩的夢幻感,想來那女子必是輕紗掩面,不讓他看到真實的面容?!?/p>

  經過何其狂這番分析,六色春秋與小弦皆有恍然大悟之感,凌宵公子人雖狂傲,確是有真才實學,不但憑一柄瘦柳鉤傲立京師,對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皆有所研究,這份見識遠在諸人之上。

  小弦道:“就算那女子用輕紗掩面,總不能連眼睛也一并掩住吧。薛大叔既然能畫出來,想必這一雙眼應該不假?!闭f罷,他湊到一株樹前,細細看起畫卷。

  忽聽潑墨王一聲大吼,雙手箕張,朝小弦惡撲過來。何其狂右手疾伸,出指若電,點向潑墨王腋下;潑墨王身體微側,手中畫筆筆鋒回藏,斜刺何其狂掌心勞宮大穴,同時抬腳往小弦面門踢去。

  潑墨王的成名兵刃便是形如畫筆的“勾魂筆”,此時雖是神志不清,看來武功卻是絲毫無損,認穴精準。何其狂輕哼一聲,變指為爪,五指撫琴般揮掃而下,將畫筆握在手中。但覺手心一燙,勾魂筆上傳來的內力雖然紊亂,卻是強勁如潮,竟然無法一舉奪下畫筆。

  何其狂面上青氣乍現,吐氣開聲,手腕一擰,再度化掌如刀,側砍在畫筆之上。那畫筆本就是尋常之物,如何經得起兩大高手的內力相拼,“啪”的一聲輕響,斷為兩截。潑墨王力道用左,身體一個踉蹌,踢向小弦面門的一腳失了準頭,朝他肩膀掃去。

  何其狂借斷筆之力縱身躍開,拎住小弦的衣領,硬生生將他朝后提開三尺,潑墨王這一腳踢空卻并不收招,弓步前沖,騰空躍起,右手棄去斷筆,一掌拍向小弦前胸。何其狂豈會讓他得逞,右手把小弦拉在身后,左掌在胸間畫個半圓,與潑墨王這一掌結結實實地對了個正著。

  砰的一聲大響,潑墨王身體在空中一滯,面上如飲酒般青紅迸現,復又大叫一聲,連退四五步方才穩住身形。

  何其狂的武功極其霸道,遇強愈強,這一下硬碰硬看似平常,卻是他自創的得意招式,名喚“潮浪”,手法并不出奇,講究的是內力運用。一掌內含二重內勁,就如大海潮浪般層疊涌來,第一重內勁化去潑墨王的掌力,第二重內勁將其震退數步。若非看在潑墨王神志不清,第三重內勁留而不發,這一掌已足以令其內腑受到重創!

  凌霄公子能在高手如云的京師中以武成名,豈是僥幸。

  ※※※

  兩人過招極快,夕陽紅急迫的聲音這才傳來:“許少俠且慢……”說到一半,又急忙高喊,“何公子手下留情……啊!”這最后一聲驚呼,卻是因為立在小弦肩頭的扶搖已朝潑墨王電射而出。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但見扶搖收肩凝羽,鐵喙直啄向潑墨王的右目。何其狂只恐扶搖受到潑墨王的反擊,連忙伸手去捉。不料扶搖雖尚年幼,行動卻疾如閃電,何其狂這一捉竟然拿空。

  潑墨王與何其狂硬碰一掌,胸中氣血翻騰不休,孰想這鷹兒身法如此之快,百忙中只來得及抬手遮在右眼上。

  慘叫聲與鷹嘯聲同時響起,潑墨王的右手被啄開一個血洞,而他彈指一擊,亦正中鷹頸。人鷹乍合即分,扶搖在空中盤旋一圈,又落在小弦的肩頭上,連聲哀鳴,看來潑墨王這一指亦是不輕。

  小弦又是驚喜又是心疼,抱住扶搖替它撫摸脖頸,心中卻想,扶搖雖是出其不意,但這小小的鷹兒竟然能傷了撥墨王,果然不愧是鷹中之帝!假以時日待其羽翼漸豐,有它護著自己,豈不是足可抵得上一位武林高手?他開心至極只想大笑,可瞧著潑墨王血跡斑斑的手掌,終不敢太過放肆,只得苦忍。

  六色春秋不料扶搖如此厲害,驚訝地望著它,夕陽紅本想上前替潑墨王包扎傷口,卻知他神志糊涂,根本不分敵友,只好擋在何其狂身前,防他再度出手,口中道:“何公子不要見怪,家師決不許別人碰他的畫。剛才這只鷹兒就是因為飛來伸爪撕畫,才被家師出手擊傷……”

  原來扶搖極有靈性,遠遠望見林中掛滿了畫卷,便飛來察看,卻被潑墨王擲出墨汁所傷。若非如此,何其狂與小弦一心聯絡四大家族,倒未必會注意到這片枯林。

  何其狂冷冷一笑:“不過是幾張廢紙,碰了又能如何?”一伸手已從樹上取下畫卷。

  潑墨王喉間發出一聲似狼嚎虎吼般的聲音,神志不清下雖認不出何其狂,卻知他武功犀利,不敢再貿然沖前,亦不點穴止血,任手中傷口鮮血長流,眼中透出怨毒的神色,冷冷望著何其狂與小弦。

  何其狂狂笑一聲,將手中畫卷對著潑墨王一抖:“就是她害了你,是不是?我現在就替你報仇!”說著,他指上用勁,畫卷凌空碎成幾片,隨風飄去。

  潑墨天大叫一聲,起身去追飛舞于空中的碎紙,何其狂手法極快,隨即又撕下另一幅畫,依樣運勁震碎。潑墨王口中狂叫,徒勞地伸手在空中亂捉,仿佛在面對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夕陽紅大怒:“在下雖然武功粗陋,卻決不容何公子相辱恩師!”他抬手抽出一根小小的畫筆,狀如瘋虎,朝何其狂撲來。其余的花淺粉、大漠黃、草原綠、淡紫藍四人亦是滿臉悲憤,紛紛拿出各式奇形兵刃,就要圍攻何其狂。

  清漣白卻一把拉住夕陽紅:“大師兄不要莽撞,何公子此舉必有深意。”

  何其狂也不解釋,只是淡然一笑:“很好,很好!”既是贊夕陽紅等人不忘師門情義,亦贊清漣白心思敏捷。

  夕陽紅終于反應過來,收起畫筆深施一禮:“多謝何公子出手相救!”

  “你不必謝我。”何其狂嘆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此舉能否見效尚屬未知?!彼七@等中了攝魂術之人,若無施術者解救,便只好以毒攻毒,繼續刺激他的神志,所以何其狂才故意毀畫,希望借此令潑墨王清醒。

  不多時,所有畫卷都已被撕毀,潑墨王繞著圈子大叫大嚷地狂追良久,終于力竭,卻似乎激起了殘余的一絲理智,自知難以阻止何其狂毀畫,只是把那畫板緊緊抱在懷里,眼中流露出孩童被搶去心愛玩具般的哀求之色,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保護畫板上那唯一留下的畫卷了。

  夕陽紅雙目淌下淚來,跪在潑墨王身前:“師父,隨弟子回家吧。”

  “回家!”潑墨王喃喃重復著這兩個字,似已癡了。

  與潑墨王同樣如癡如呆的還有小弦,他的手里握著一片從空中落下的碎畫卷,畫面上只有一雙鳳月,仿佛正在靜靜地凝視著他。

  此刻,小弦的腦中卻浮現起了一幅自己永生難忘的畫面:那京師外的溫泉邊,一位年輕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在空中旋轉不休,罩上一襲長衫,長發輕甩的水珠漾起了漫天的七彩……而在那年輕人的臉上,亦有一雙同樣的眼睛!

  剛才沉積在小弦胸中、堅持不去猜想的疑團再度躍入心間:宮滌塵在溫泉邊與自己相遇,當日帶自己先去將軍府,再至清秋院中住下,然后他便說,自己是清秋院之會的第十九位客人;而在那個時候,宮滌塵又怎么會知道五日后的潑墨王無法赴約?再聯想今日的所見所聞,只有一種推斷可以解釋:宮滌塵早就知曉潑墨王無法如約前往清秋院,而對潑墨王施術之人,極有可能就是宮滌塵!

  可是,潑墨王畫中的女子怎么有一雙與宮滌塵相同的眼睛呢?難道宮滌塵實是女子之身?又或是他的攝魂之術強烈到足以讓潑墨王誤會他的性別?回想那畫中女子的驚世舞姿,而宮滌塵又故意將原先清妍絕俗的容貌運功改變,再聯想到有幾次讓他陪自己同睡時的蹊蹺態度,小弦幾可肯定:自己認下的這位“宮大哥”,確實是一位易釵而弁的女子!

  這一剎,小弦心中轉過無數念頭,宮滌塵的秘密何其狂并不知情,而宮滌塵運功易容之后,雙眼的輪廓也稍有變化,何其狂縱然眼力高明,只怕也聯想不到他身上,自已是否應該如實說出來呢?這樣,算不算背叛了與“宮大哥”之間那份肝膽相照的“兄弟之情”?

  何其狂感覺到小弦的變化,輕拍他的肩膀:“小弦,你怎么了?”

  小弦剎那間下了決斷,決意替宮滌塵隱瞞這個天大的秘密。畢竟潑墨王算不上什么好人,就算宮滌塵出于某種原因對付他,也是他罪有應得而已,并不影響自己與宮滌塵之間的友情。

  小弦咳了幾聲:“沒什么,我只是擔心扶搖受傷罷了?!?/p>

  何其狂哪知小弦的心思,并不疑有他。轉眼看著漸漸寧定下來的潑墨王,對夕陽紅道:“薛兄如此留在山野間終不是辦法,若他能稍稍清醒,還是及早回絮雪樓將養才是。”

  夕陽紅這一個月拿瘋瘋癲癲的恩師毫無辦法,他十分明白,潑墨王雖然看似安靜,恐怕不久后又會癡性大發,本想請何其狂點他穴道,但這等對師長不尊的請求實在難以啟齒,只得點頭應承,又與幾名師弟一并謝過何其狂。

  何其狂又補充道:“你盡可放心,我絕非喜愛搬弄是非之人,此事自然不會告訴無關之人。”夕陽紅知道何其狂與林青、駱清幽的交情,想必不會對他們隱瞞,卻也奈何不得凌霄公子,暗嘆一聲。

  正說著話,忽見西邊天空綻起一朵煙花,分紅、藍、黃、綠四色,升空數丈后驀然炸開,呈水紋狀緩緩朝四周放射。

  何其狂知道這是與四大家族約好的聯絡方法,不再耽擱,當即向六色春秋告辭,帶著小弦往那煙花方向走去。

  誰知才剛出密林,一個渾厚的聲音便從數步外傳來:“久仰凌宵公子之,今日相見,萬分榮幸?!?/p>

  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人衣袂當風,漫步而來。但見他濃眉風目,寬額隆鼻,下巴上五縷長髯,極有氣度。

  小弦眼中神色復雜,低低叫了一聲:“景大叔?!?/p>

  來者正是四大家族盟主、點睛閣主景成像。

  原來四大家族行蹤隱秘,景成像行事又極穩重。此次率眾入京將要與世宿仇御泠堂一決勝負,不敢托大??v然收到何其狂的消息,卻并不完全信任他,一面派人在遠處放起煙火,自己卻提前一步察看地形。

  方才,他隱隱聽到潑墨王的叫嚷之聲,便先來到了林外,恰好看見了小弦與何其狂并肩走出,方才出面相認。

  景成像親手廢去小弦武功,對他一直有愧于心,此刻見到小弦不免略有些尷尬,又想起離望崖前死去的愛子景慕道,心頭郁悶,加上聽到林中還有語聲,卻只當是何其狂帶來的人,暗自怪責年輕人行事太過張揚,與何其狂見禮后低聲說明了一下情況,更無多余的話,又發出一朵煙花,等候四大家族的其余人來此會合。

  因小弦之事,何其狂對景成像也有些成見,見他言語不多,只道是自重身份,亦激起心中狂氣,不過大局當前,不愿與之爭執,加上六色春秋就在附近,不便說話,索性閉日無言。

  兩人心中各生誤會,就此靜立林邊。

  小弦生性善良,反正事情已無可更改,倒也并不對景成像懷恨在心。他聽景成像對何其狂提到了愚大師、溫柔鄉主水柔梳、英雄冢主物天成都來到京師,唯有蹁躚樓主花嗅秀留守鳴佩峰:他本是最喜歡那個看似一個大男孩、卻睿智多謀的四作公子花嗅香,極想聽他講那些充滿玄機的故事,聽他未來京師,不由稍有些失望。

  小弦有所不知,其實此次花嗅香不來京師執意留守鳴佩峰,卻是為了他那個寶貝女兒花想容?;ㄏ肴葑詮脑诟⒘瓿侵信c林青相識,一縷芳心早系在這個桀驁不羈的英偉男子身上,不知不覺情根深種,難以自拔。但花嗅香卻久聞林青與駱清幽的關系,雖不辨真假,可自問女兒雖然容貌秀麗,性格溫婉,才識上卻難與馳名天下的才女一較高低,何況林青與駱清幽相識數年,花想容這番癡情多半無望,只怕她入京受到刺激,索性自己也不來京師,以斷了女兒的念頭。

  花嗅香雖是風流調倪,灑脫率性,自命“非醇酒不飲,非妙韻不聽,非佳詞不吟,非美人不看”,但為了寶貝女兒的這一片苦心,卻與天下的父母并無二致。

  小弦又想問問景成像,水柔清是否同行,忽涌起一份羞澀,只恐景成像誤會自己的意思,日后又要被何其狂取笑。話到嘴邊又咽回肚中,不知怎么,心臟不爭氣地怦怦亂跳起來。

  猛然,他腦中又閃過水秀臨死前的片段,眼眶一熱,暗下決心:無論水柔清對自己是什么態度,一定要忍下這“小對頭”的所有閑氣,好好對待她,方不負水秀對自己的拼死維護之情。

  隔了一會兒,六色春秋扶著潑墨王從林中走出。

  原來潑墨王這一個月幾乎不眠不休、飲食又極不規律,早已是元氣大傷。剛才先與何其狂對了一掌,又拼力狂追那些畫卷碎片,一番折騰下來,已近油盡燈枯,癡坐一會兒便暈迷過去。夕陽紅連忙與五位同門一起扶起潑墨王,打算立刻回絮雪樓中醫治。潑墨王雖是不愿離開此地,但脫力之下連開口說話都不能,亦無力阻止弟子們的“強行請駕”。

  景成像身為四大家族盟主,點睛閣獨門武功“浩然正氣”已修至最高境界,可謂江湖上的超一流高手,身法輕妙,六色春秋惶急之余,根本不知他的到來,亦沒有留意何其狂與景成像的輕聲對話,此刻驀然發現另有外人在場,想退回林中已是不及,只得硬著頭皮,扶著潑墨王緩緩行路。四大家族少現江湖,景成像雖是第一次來京師,并不認得潑墨王,但看到六色春秋那招牌式的彩衣亦有所懷疑,眼中閃過一絲精芒。

  夕陽紅見景成像面目陌生,并非京師之人,稍稍放心,一面對何其狂與小弦使勁打眼色,請求兩人不要說出潑墨王的身份。

  四大家族的祖上本是唐朝女皇武則天的宮中內侍,各自精通琴棋書畫,景成像之祖景太淵便是名動四海的御醫,熟讀萬卷書的點睛閣主也向以醫術為人稱道。景成像一見潑墨王的如土面色、渙散目光,已瞧出他是被某種攝魂術所制,頗驚訝地望向何其狂。凌宵公子正沒好氣,聳聳肩膀,也懶得向景成像解釋。

  雖說醫者仁義為懷,但景成像初來京師,不想多生事端,匆匆瞅一眼潑墨王后,便移開視線,任由六色春秋等人離去。

  夕陽紅等人剛走出幾步,林外又出現形貌各異的十余人。小弦眼尖,己一眼認出領頭的蒼發老者正是上一代四大家族盟主愚大師物由蕭,亦是蟲大師與機關王白石的授業恩師。在愚大師身后,左邊是龍行虎步、氣勢沖天的英雄冢主物天成,右首則是丹髻如云、影若柳絮的溫柔鄉主水柔梳。

  小弦乍見愚大師,仿如見到了親人,大叫一聲撲到他懷里。轉眼又看到人群最后,赫然正是“小對頭”水柔清,不由一窒。但見那許多次在夢境中浮現的可愛俏面此刻卻寒沉似冰,再無昔日巧笑嫣然的模樣,粉嫩如花的面容依舊,腮旁兩個酒窩依舊,只是眉目間再無那若隱若現、略含譏諷的笑意,雪白的貝齒緊咬紅唇,明顯清瘦的臉容中流露出一份哀思,見到小弦時眼中似是一亮,旋即暗去,隱隱還透來一份恨意。

  小弦想起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與母親水秀都因自己而死,知她定然無法原諒自己,心頭大慟,只能拼命抱緊愚大師!激動、傷感、委屈、懊悔……諸般感覺紛至沓來,手邊正好抓住愚大師長長的白胡子,便下意識地發狠一揪。

  愚大師在鳴佩峰后山閉關五十年,其間除了曾收下蟲大師與白石兩名弟子外,幾乎不見外人。小弦的出現可謂是他晚年的唯一安慰,此刻重遇這活潑可愛的孩子,老懷大慰,竟然任由小弦拔下幾根胡子,一面呵呵大笑,一面嗷嗷呼痛。

  物天成依然是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黑面,不過望向小弦的目光中也有一絲乍現即隱的欣然;而水柔梳則是面蒙輕紗,眉眼間似笑非笑,遺世獨立般靜候于原地。她那卓爾不群的氣質在這空山幽林中極其醒目。

  六色春秋被四大家族攔住去路,夕陽紅暗暗叫苦,雖不知愚大師等人的來歷,卻能看出這些人皆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手,心想凌霄公子何其狂既然來到這荒山野嶺與這些人相見,他們必也是大有來頭。

  夕陽紅不愿被對方知道潑墨王癡呆之事,當下給幾位師弟妹發出暗號,轉向往山谷中走去。

  誰知原本脫力的潑墨王驀然一聲大叫,拼力掙開左右攙扶的兩名弟子,直往溫柔鄉主水柔梳撲去。原來他心神受制,唯存一絲掛念,此刻看到水柔梳盈淡的體態、絕逸的風姿,再加上那一方遮面的絲巾,恍惚間便以為是那畫中女子!

  水柔梳略吃一驚,腳步不移,足尖輕旋,微微側身,避開潑墨王這一撲。溫柔鄉的武功本就是由音樂中領悟,水柔梳這一下閃身行若流水,不帶絲毫煙火氣,就若花前月下避開一朵從枝頭上飄下的落花,舉手投足間更是隱合音律節拍,令人疑似仙子下凡。

  可在潑墨王眼中,水柔梳這渾似舞蹈般的身形卻正是夢中所求!他眼中魔意更勝,忽伏身貼地,甸甸幾步,伸頸欲親水柔梳的腳趾,口中還喃喃地不停念叨著欽慕之語。

  水柔梳如何會讓潑墨王近身,眉頭輕皺,飄開數尺。她本也以為潑墨王師徒與何其狂是一路,又不能出手傷人,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何其狂又好氣又好笑,縱然內心里瞧不起潑墨王,但說起來他亦與自己一樣,同是京師成名人物,如此不堪的行為落在四大家族眼里,令京師諸派皆是顏面無光。

  當下何其狂跨前一步,右手食指點向潑墨王背上“風門”大穴,免得他出乖露丑。他知潑墨王神志混沌之余,武功雖已大打折扣,但護體內力尚存,這一指便用上了七成真力。

  潑墨王喉間一聲低吼,欲要反身躍起還招。不過他早已筋疲力盡,這一躍雖然閃開了“風門穴”受襲,卻不偏不倚地將腦后“大椎穴”湊向何其狂的手指。

  大椎穴不比風門穴,乃是督脈要穴,位于后腦與脊柱接縫,亦是神經交匯之處,乃是人身要害之一!此處一旦中招,輕則癡傻癱瘓,重則送命。而潑墨王渾渾噩噩之下,根本不辨輕重,一旁的六色春秋同時失聲驚呼。

  何其狂急忙收力變招,但仍有一縷指風余勁刺在潑墨王“大椎穴”上。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潑墨王要穴受襲,可這一指卻似輕風拂體,竟然令她渾如不覺,眾人實難相信,他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軀。

  “咦!”愚大師與景成像同時驚呼,亦同時上前兩步,向潑墨王出手。四大家族兩代盟主合力一擊,縱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怕也難攖其鋒,凌霄公子何其狂不及阻止,潑墨王更難招架,僅僅一個照面,潑墨王身上的數穴被制,再無還手之力。

  六色春秋護師心切,正欲上前拼命,水柔梳與物天成及時上前攔住六人:“諸位放心,我們并無惡意?!?/p>

  卻見愚大師與景成像一左一右分執潑墨王的雙手,似在替他察看脈象。六色春秋這才放下心來,夕陽紅更是暗暗心驚,不知從何處來了這許多高手,每一人的武功都決不在恩師之下!

  愚大師與景成像凝神屏息,面上皆是驚疑不定,良久后對視一眼,緩緩點頭,同時吐出三個字:“離魂舞!”

  何其狂奇道:“離魂舞是什么?可是此種攝魂術之名目嗎?”

  愚大師眉頭緊皺,并未解答。景成像則曼聲清吟道:“離魂之舞,傾城傾國,霓影墜紅,驚魂攝魄?!彼址磫柕?,“此人是被何人所傷?可是一位絕色女子?”

  六色春秋面面相覷,若是據實回答,只怕隱瞞不住潑墨王的身份,只好望著何其狂,盼他解窘。

  何其狂倒也信守諾言,并不挑破潑墨王的身份,對景成像道:“還請兄臺出手救治,其中緣由容我日后詳述?!?/p>

  夕陽紅一咬牙,對愚大師與景成像倒身下拜:“既然前輩知道這妖術的來歷,想必有法解救,若能治愈家師,我師兄弟齊感大德?!逼溆嗔呵锏茏右嘁徊⒐虻?。

  景成像望著如癡如呆的潑墨王,緩緩搖頭:“可惜時日耽擱太久,此人神魂皆散,在下實在有心無力?!毕﹃柤t一怔:“難道竟無法解救?”

  景成像正色道:“此法極其霸道,一旦受制,必須在七日內施救,否則雖無性命之憂,卻是癲狂一生,沉疴難愈?!?/p>

  六色春秋如遭雷炙,看景成像說得斬釘截鐵,應非虛言。他們本來見潑墨王雖然行事瘋狂,卻武功不失,想必中術不深,誰知竟是無法解救。

  夕陽紅大哭道:“還請前輩指點是何人下的毒手,我們師兄弟幾人必盡全力,替他報仇?!?/p>

  愚大師嗔目大喝:“只有心術不正之人方會被此術所惑。既然能保得性命,就此癲狂一生,亦未必不是好事,還談什么報仇?”夕陽紅一震,不知如何替潑墨王開脫,只是叩首不休。

  何其狂勸道:“既然如此,你們六人不如帶著他早些離開京師這是非之地,讓他頤養天年,亦算盡了一份孝道?!?/p>

  何其狂雖不齒潑墨王為人,畢竟同在京師相處,見他落到如此境地,縱然是咎由自取,亦感惻然,因此信守承諾,也不提潑墨王的名字。

  六色春秋無奈,只好扶著潑墨王蹣跚離去。景成像與愚大師本想再問夕陽紅一些情況,卻見何其狂打了個眼色,心知有所蹊蹺,也不再追究。

  潑墨王薛風楚名列八方名動之二,處事圓滑,盡管金玉其外,卑劣齷齪,在京師中亦算頗有口碑,卻竟然從此在江湖上除名!

  小弦對潑墨王向無好感,此刻目睹他如此下場,既覺快意,又生同情,不免心潮翻涌。

  ※※※

  等六色春秋走遠,景成像方沉聲道:“何兄可見過那施術的兇手么?”

  何其狂便把自己與小弦來此迎接四大家族,扶搖無意間撞破在林間發狂畫畫的潑墨王之事一一說了出來,只是未提及潑墨王的身份:“卻不知那位畫中女子是何來歷?景兄所說的‘離魂舞’又是什么?”

  “想不到離魂舞終于又重現江湖!我雖不知那畫中女子是何人……”景成像輕嘆一聲,一字一句道,“但離魂舞卻是御泠堂的不傳之秘!

  “御泠堂!”小弦低聲驚呼,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難道宮滌塵也是御泠堂之人?他結結巴巴問道:“景大叔,你能肯定么?

  “身中此術之人關元渙亂,終脈要穴移位,剛才那人‘大椎穴’受何兄一指而絲毫無傷,已令我起疑,細察其脈絡正是身中離魂舞的癥狀。”

  景成像緩緩解釋道:“我雖未親眼見過離魂舞,但從家族的記載中,知道此舞僅可由絕色女子施展,飄風舞袖、緩歌妖麗,動人心魄至極,一旦被其所惑,神志盡喪,腦海中將僅僅殘存一絲苦苦愛慕之情,糾纏一生;若是中術者七日內由我點睛閣的浩然正氣救治,尚可望復原,七日之后,神仙難救。如此看來,莫非御泠堂又出了一位女子高手么?”

  說到最后一句,景成像臉色己變得陰晴不定。御泠堂野心極大,不知暗中還培植了多少高手,鳴佩峰一役雖令御泠堂元氣大傷,他們卻依然毀諾禍亂江湖,看此情景,其真正的實力尚未顯露出來。

  愚大師接口道:“御泠堂與我四大家族爭斗近千年,我們自然對他們的武功底數十分清楚。帷幕刀網、屈人劍法、忘憂之步與離魂之舞乃是御泠堂四項絕技,另外據說還有個堂中圣物青霜令,上面記載若十九句誰也參詳不透的武學口訣,青霜令使既已出現,青霜令想必已被找回,或許他們已悟出什么驚世駭俗的武功,方才有恃無恐,不惜與我四大家族毀諾一戰!”

  物天成冷笑道:“既然少主已決意與御泠堂反目,有昊空門的支持,就算御泠堂高手再多,我們也決不會輸!”

  當年天后定下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六十年一度的決戰時,只恐一方毀諾,所以立昊空門為雙方的決戰護法。如今昊空門雖然僅余明將軍一人,但憑將軍府的雄厚實力,加上四大家族精英齊出,御泠堂實是敗面居多。

  小弦驚于宮滌塵的身份,對雙方的對話聽如不聞,又想到在流星堂的地下石室中,青霜令使曾說胖和尚談歌奉命把他從追捕王手中救出。不由猜想當日在京城外溫泉遇見宮滌塵,是否也是御泠堂計劃的一部分。

  他越想越是心驚,一顆心早已飛到九霄云外,恨不能立刻趕往吐蕃,向自己敬愛信任的“宮大哥”問個清楚明白。

  溫泉邊與宮滌塵勾指為誓的溫暖恍如昨天,移顏指點在身上的刺痛仿若重溫,同去將軍府、清秋院中打罵笑謔的種種情形歷歷在目。在小弦的心目中,宮滌塵是好是壞、是否是御泠堂中人都不重要,但若是從一開始他就對自己有所利用,一切的“兄弟”情誼都會在剎那間化為虛無,那才是小弦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

  愚大師、景成像與何其狂互通情況,此次四大家族除了三大門主外,另帶來十五名精英弟子。當即眾人按計劃化整為零,愚大師與景成像先潛入將軍府拜見明將軍,物天成率幾名弟子在城外安頓,以做接應,其余人則記下聯絡之法,在京師分頭隱匿,等待號令。

  四大家族門規森嚴,不多時眾人散去,各自取道入京。愚大師臨走前還特意對小弦囑咐幾句,關切之情溢于言表。景成像、物天成望向小弦的目光則十分復雜,隱含內疚與惶惑。小弦滿懷心事,只是隨口應承愚大師;何其狂將這一幕看在眼里,也不點破。

  想到宮滌塵神秘莫測的身份,小弦腦中一片紛亂,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叔叔,我請你做一件事情可好?”

  小弦乍然清醒,抬頭看去,其余四大家族之人已然離去,溫柔鄉主水柔梳立于何其狂身旁,而發話之人,正是在她身后的水柔清。水柔清感應到小弦的目光,板起一張俏臉,冷哼一聲,扭過頭給他一個不理不睬。

  何其狂呵呵一笑:“水姑娘有話請講。”水柔清頓了一下,低聲道:“我想去見母親?!?/p>

  水柔梳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輕笑道:“此事先放在一邊吧,我倒是急于拜訪名動天下的駱才女,還是先去白露院再作打算吧?!彼粤T朝小弦擠了一下眼睛,“小弦,這些日子我們都會住在白露院,你這個小主人可要好好招待,不許欺負清妹妹哦。”

  小弦何等聰明,看到一向矜持的水柔梳擠眉弄眼,頓時明白水柔清還不知水秀已死之事,定然是四大家族憐她孤苦,有意隱瞞了消息。小弦呆呆望著水柔清的側面,那份期待之情清晰可辨,霧時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局面。

  幸好何其狂接口道:“哈哈,水鄉主光臨白露院。小弟大有機會聽到你與清幽簫琴合奏,亦是急不可耐,這便請吧?!?/p>

  水柔梳淡淡道:“久聞駱姑娘簫藝艷驚江湖,柔梳何敢與之并論。能一睹才女芳容,于愿已足,何公子還不快快帶路?”她又對水柔清道,“清妹不是也想見見駱才女么,今日便可如愿了?!彼路鹑煌怂崆逑胍娝愕那迩?。

  何其狂倒是配合無間,大笑著當先往前行去。水柔清無奈,只好暫時按捺一下對母親的思念之情。

  小弦與水柔清隨后而行,聽著何其狂與水柔梳談笑風生,有心想對水柔清問候幾句,卻不知應該如何開口,偷偷瞅她臉色,水柔清卻總有預兆般圓瞪雙眸,回望過來。小弦只得連聲咳嗽,把頭望向別處,只覺得這幾里山路真是漫長無休。

  水柔梳心細,聽得身后兩個孩子默然無語,有意開解,轉頭對小弦笑道:“幾個月不見,小弦又長高了些?!?/p>

  小弦正滿懷心事,脫口道:“水、水姐姐也越來越漂亮了?!彼鞠敕Q呼“姑姑”,忽想到水柔清乃是水柔梳的堂妹,同是“柔”字輩,可不能讓“對頭”憑空大了自己一輩,臨時改稱“姐姐”。

  四大家族經過上千年代代相傳,各族班輩已有偏差,水柔梳本是溫柔鄉二代弟子,因琴瑟王水秀出走京師,所以也接管溫柔鄉主之位,比景成像、花嗅香與物天成等人都晚了一輩,只因身為溫柔鄉主,幾人方才平輩論交。況她雖已年近四十,卻是風華絕代,看起來不過二十許人,小弦這一聲“姐姐”,確是未喚錯輩分。

  何其狂嘿嘿一笑:“小小年紀便會討女孩子歡心,果然是后生可畏,頗有我的風范,干脆收你為弟子吧?!?/p>

  小弦臉上微微一紅,對何其狂倒是不必客氣:“你很能討女孩子歡,為什么現在還不成婚?”何其狂佯怒:“好小子,我的私事你也敢管?”

  水柔梳替何其狂解窘,輕笑道:“何公子眼高于頂,尋常脂粉自然不會放在眼中;小妹也很好奇,何公子心中的紅顏知己到底是何等模樣呢?!?/p>

  何其狂聞言一愣。他一向狂放不羈,亦常去青樓紅院廝混,見慣了妍歌艷舞,妒柳纖腰,卻還從未有令他怦然心動的佳人?;蛟S是與駱清幽這樣天下少有的奇女子接觸多了,一般女子全然不放在眼里。此刻聽到水柔梳的無意笑言,這一剎那,生平所結交的環肥燕瘦、青紗翠裙盡躍腦海,終如浮云淡霧般一一隱去,最后留下的影像,居然是潑墨王畫中那不辨相貌、冰姿雪容般的舞袖女子。

  ※※※

  開著何其狂的玩笑,不多時四人已來到山下。水柔梳望向何其狂,略有些猶像道:“我們就這般入京么?”要知溫柔鄉主縱以輕紗遮面,亦難掩其風華。若是惹得路人側目,不免露了痕跡。

  何其狂一笑:“且看我給你們變個戲法?!彼蚵暫羯?,一輛馬車忽從林邊駛出,停在四人身邊。趕車的車夫是個相貌普通的漢子,也不多話,只是朝何其狂微微點頭。

  何其狂十分夸張地一舉手:“請水鄉主入轎。”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面前的不是馬車,而是八抬大轎。

  水柔梳心知何其狂早有安排,那馬車外表看起來破舊不堪,自是避人耳目,車廂里卻都是新鋪的坐墊,十分清爽潔凈,暗贊何其狂細心,當先落座。

  何其狂朝小弦和水柔清眨眨眼睛:“你們兩個快上車吧?!?/p>

  水柔清猶豫一下,終于與小弦一前一后上了車。小弦猜她大概不愿與自己同車,只是不便違逆何其狂,心頭沮喪,上車后亦是一言不發,只是撫摸手中的扶搖,水柔清好奇地望一眼小鷹兒,欲言又止。

  何其狂與水柔梳一左一右將兩個“小冤家”夾在中間。凌霄公子向來不拘俗禮,在水柔梳面前亦無收斂之跡,隔著小弦開水柔清的玩笑,又提到小弦智斗追捕王、賭坊大勝等“光輝事跡”;水柔梳亦是一改平日矜持,笑語嫣然地朝小弦問個不休,看來兩人都有意化解兩個孩子間的“恩怨”。反而弄得小弦與水柔清百般不自在,加上道路顛簸,彼此不免略有碰觸,又閃電般分開……兩個孩子雖是并肩而坐,卻盡力保持著一線肉眼難辨的距離。何其狂與水柔梳見狀,亦只得暗嘆一聲,不再言語,氣氛顯得十分微妙。

  漸漸的,小弦耐不得與水柔清之間的沉默,想起自己在水秀墓前暗暗立下的誓言,數度想開口說話,腦海中卻是一片紊亂,翻來覆去涌上嘴邊的只有一句“對不起”,奈何礙于何其狂與水柔梳在旁,話到唇邊,終又咽了回去。這一路上心思百轉千回,耳中似乎只聽到水柔清輕緩的呼吸與自己忐忑不安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