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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瞿曲還記得自己的死亡。
在某個平平無奇的瞬間,他體內的胰腺憑空消失了。經過一輪比起搶救更像解剖的手術后,他直接撲進了死亡那靜謐的懷抱。
但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活過來的。或許,現在也不能完全算作活著。
他出于慣性保持呼吸,但并不需要空氣;他應該很久不曾進食,卻感覺不到饑餓;感官變得遲鈍,甚至消失,一舉一動都像蒙在一張幕布之下。
他端詳自己。身上是他最常穿的那件豎紋襯衫,混雜著隔夜的燒烤味和汗餿味——這倒和平日一樣。下巴上的胡茬蔚為壯觀,昭示著距離上一次清理,已經過了不短的時日。問題就出在這里——他不記得了。他打撈記憶的碎片,回想起很早以前的某次剃須。鋒利的刀片輕柔吻過覆滿泡沫的下頜,他對著鏡子里輪廓模糊的英姿,幻想自己是一位身懷絕技的殺手,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
時間線跳至最末,那是在人潮洶涌的街頭,迎面走來一道懷抱曼陀林的倩影,他將將凝住視線,卻陷落進驟然失去胰腺的劇痛之中,疼痛擠走一切思緒,唯余耳畔一段回旋往復的熟悉樂聲——一首熱情歡快的《報童吉米·布朗》,送給臨終的他。
瞿曲喜歡曼陀林清脆的音色,一直懊悔在爭強好勝的童真年歲里,被一位姑娘精湛的技藝嚇退,轉而選擇了吉他;更遺憾為了謀生放棄了摯愛的音樂。幻聽到樂聲的那一刻,他啼笑皆非——他一無所有,誰也不是,拿這首小調做他人生的片尾曲,再合適不過。他死后若能有幸請到黑人抬棺,便定下這支曲目吧。
瞿曲終究不是一個幸運的人。他不在加納,與黑人勁舞團無緣,也沒有棺。
整座城市只有一片墓園,他已經遍歷了墓園內每一處節點。所有鏈接地上世界與地下世界的站點都已滿員,十字站牌上貼心地鐫刻著每位乘客的名字——無論單座還是雙座,都被細致地描過金。
瞿曲覺得自己應該享有一席之地。哪怕只是樹下的某個角落,就算有流浪狗來搶地盤,他現在也能搶得過了。但哪里都沒有。他仿佛未曾來過這個世界,沒能留下一個句號。
他在無數個站臺間穿梭,令人窒息的陰翳如影隨形。那片陰翳很快匯成一團小型龍卷風,卷走了所剩無幾的理智。
一節手臂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幾條長而深的創口隨著動作明晃晃地裂開,掉下幾條血跡干涸的暗褐色碎肉。這份驚喜來自一位自來熟的推銷員:“朋友,住宿嗎?長租短租,價錢好商量。”
驚恐壓過了被打擾的憤怒,瞿曲回頭,看到一張笑容浮夸的臉。這位沒眼色的先生身形浮腫,被水泡出瘆人的假白色,亂蓬蓬的頭發虬結成綹,其間還掩著一叢藤壺,其尊容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我都死過一回了,還要房子做什么?”瞿曲調動兩輩子的教養,才能勉力克制住抖落那節胳膊的沖動。
“所以不是租房,是租墓啊。看看這里人杰地靈,藏風聚氣,多好的風水寶地呀,給你生前從未有過的尊貴體驗。”胖子張合的口腔連通向一個深黑的漩渦,懸吊在上顎的腐肉搖搖欲墜。瞿曲來不及屏息,卻意外地沒有聞到絲毫異味。
無暇深想自己異常的身體狀況,瞿曲只愿能盡早打發掉這位不速之客:“租墓地有什么用,就算我還會再死一次,難不成等租期一滿,你們還要替我挫骨揚灰?”
“話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其實這片墓地相當于一個交流的平臺。有好些人,一次又一次地消失又出現,自己還不知情,這么反復過幾次之后,心里多少有點著慌。所以他們盤算著找一個共同據點,互相提醒對方消失過幾次,最后選擇了這個所有人回魂后首選拜訪的地方。”胖子沒有生氣,反而難得地正色起來。
一次又一次地消失……瞿曲驚愣在原地。
“小兄弟想要單間,還是合租?對室友有要求嗎?”那胖子毫不體諒他的心情,沖他擠擠眼,壓低嗓門賣弄起玄虛,“看到那邊那位美女了嗎,上一位室友被她彈棉花彈走了,現在空屋特價招租,七折轉手。”
瞿曲一時間沒理順這套歪邏輯,漫不經心朝著所指方向看過去。第一眼落在了那把橄欖綠的水梨形琴身上,目光流連過锃亮的拱形背板,沿著纖長的琴頸往上,這才瞧見那位姑娘的清冷側臉。
看清她熟悉眉目的那一瞬,天地赫然靜寂。長風裹挾走周遭所有熙攘與嘈雜,只余若隱若現的音符,清泠泠砸開他閉鎖的記憶,連成一曲歡快的美國鄉村音樂。
瞿曲第一次聽到《報童吉米·布朗》這首歌,是在少年宮的歌唱比賽上。彼時他剛剛學會識譜,正打算挑選一門適合自己的樂器,一道略顯稚氣的嗓音點亮了那個沉悶的下午。輕快的樂點在生機勃勃的歌聲間來回穿梭,碰撞間散落一地的亂瓊碎玉。瞿曲仰著脖子,望向那個被夕照虛化了輪廓的颯氣女孩,記下秦泠這個名字。她簡直是為曼陀林而生的精靈,那清澈的音色與曼陀林透亮的弦音相得益彰,瞿曲聽罷竟生出高山仰止的怯意。于是他繞過了最喜歡的曼陀林,轉而選擇了吉他。
瞿曲妥協了,掏了掏空無一物的褲兜,最后干脆褪下手表,遞給胖子。胖子眉開眼笑,遞來一張廢報紙和一支簽字筆,見他不接,還催促地掂了掂:“寫啊,寫上你的名字,拿石頭壓在碑上。”
對上瞿曲一言難盡的目光,胖子心虛地撓了撓后頸的藤壺:“你這不是,短租嘛,我總不能為你重新刻碑。考慮一下成本,兄弟。”
瞿曲難以反駁,只得深吸一口氣,再將它們原樣呼出,權當平復下了復雜的心緒。
為自己撰寫墓志銘的體驗十分新奇。瞿曲粗略篩過腦海僅存的幾段碎片記憶,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句揮之不去的歌詞。我賣早報啊先生,我的名字叫吉米·布朗。
多好的搭訕詞啊。瞿曲提筆在過期已久的大盤走勢旁寫下這排流利的英文,又在尋人啟事和促銷廣告中間認真寫下了自己的大名。毛邊泛黃的紙張在風中撲簌,被一節枯枝楔進栽滿冬青的草地上。
瞿曲撫了撫衣擺的褶皺,走向那位姑娘:“新室友,認識一下。我是瞿曲,國家十級哭喪藝術家。”瞎話張口就來,但他掌心暗自捏了把汗——象征意義上的汗,畢竟他們的一切生命活動都早已停止。
姑娘放下曼陀林,一本正經地開口:“你好,我是秦泠,彈棉花技藝文化遺產傳承者。”
兩人對視片刻,齊齊笑出了聲。
“你要強占這位先生的墓嗎?不怕他回來打你哦。”秦泠對他這手龍飛鳳舞的字產生了興趣。
“哪能呀,我租的。就那個胖子,剛拿走我一塊表當房租呢。”瞿曲不知該怎樣解釋,才能顯得不那么愚蠢。租別人的墓!真是個天才的主意。怕是八代房奴轉世才會產生這樣的執念。
果然,秦泠聽后笑瞇了眼:“你被騙啦。”
她倒沒有細說的打算,而是禮貌地轉移了話題:“你知道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嗎?”
瞿曲知道她在問什么。他也想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
二
這個世界結束得有些草率。
好似一個趕著下班的作者,草草了結他的故事——一路失意的主角突遇貴人,情感糾葛的情侶強行按頭,蟄伏許久的反派死于意外,進度不一的配角們統統拉到最后一幕,放下各自的心結,齊齊歡笑著為主角的成功而喝彩。
起初,瞿曲只是丟失了一份文件。不是什么機密軍事檔案,也不是毀滅世界操作指南,只是一個偏遠區縣的工程計劃書,里面充斥著一成不變的模板和虛虛實實的數據,唯一的價值在于他為此加班了一個星期。然而,在競標的當天,瞿曲哪里也找不到它。
那個時刻,瞿曲只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崩塌了,他的人生也隨之陷落了一角。
隨后,越來越多的東西離開了原有的位置。有些會突然出現在某個匪夷所思的角落;而另一些,則就此失去了蹤影。
瞿曲嘗試過各種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他揍過家里的貓,貓咪暴怒地和他對打;他走進醫院,醫生告訴他,他并沒有得阿茲海默,但確實應該調整作息,改善一下睡眠,保持心情愉快;最后,他選擇安裝一個攝像頭,開啟監控,來記錄重要物品的存放情況。
這確實是個聰明的辦法,而且過于有效。當他回放監控視頻時,他驚訝地發現,家里的貓除了將罐頭偷偷藏到床底,和趁他不在家跑到他枕頭上撒尿外,沒有干太多壞事。而他自己,也并沒有夢游、失憶、人格分裂等異常表征。
那些消失的物品,是憑空消失的;那些失而復得的東西,也是憑空出現的。他見證了那些反唯物主義的瞬間。
確認了整件事情徹徹底底在他的掌控之外,瞿曲反而享受了一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好覺。他告訴自己,管他什么怪力亂神,如果這個世界執意要見鬼,那就由它去吧。
不知從哪個時點開始,事態越來越嚴重。人們開始相互抱怨找不到東西,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這個詭異的現象。怪象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無可避免地向著公共領域蔓延。一截電線的離奇消失,引起大片區域的停電。下水道井蓋的突然失蹤,引發了一連串的車禍……最后,在某個嚴格密閉的核反應堆里,一扇嵌死的閥門,悄無聲息地不見了……
人類以各種緣由接連死去,成千上萬的物種也逐一滅絕。核污染,火災,水患,地震,瘟疫,饑荒……連戰爭都為自然造成的減員讓步……人們開始相信天啟臨世,將全部希望寄托于告祈之上。為了活下去,絕望的人們愿意相信一切。
最后,在某個毫無征兆的時刻,現實的潮汐退卻,所有的幸存者離奇氣絕,隨風消散。整個世界淪為一座巨大的墳場。荒涼,死寂,尸橫遍野。
宛如一個潦草的休止符。
秦泠便屬于被休止符帶離的最后那批人。
休止符后,世界享受了一段難得的寂靜,直到一枚音符不合時宜地出現。
接著是下一枚,下下一枚,再下一枚,還有一枚……噼里啪啦砸下的一連串音符。
——死者重又回到這個世界。他們三三兩兩地出現,時點混亂,記憶殘缺,就像舊世界粗陋的仿品。
三
并非所有人都留戀這個世界。
東南角的墓圈里,糾集了一群酒鬼,或者說,一批生前是職業酒鬼的人。失去消化功能之后,他們存在的意義也不復存在了,現在正百無聊賴地湊起一桌牌友,勉強填塞一下空虛的時間。
西南角有一個特別的存在,那是一個意志堅定,百折不撓的人,嘗試了數十種自殺的方式,力圖回到無知無覺的狀態中去。若不是已經死過一次,他現在早該成功死掉數十次了。
東北角的墳頭上,一個堅信自己已經死去的光頭正四仰八叉地假寐。刺目的日光變換著角度狙擊他,他則盡力調動最少的肌肉跟隨樹影騰挪躲避。秦泠同他曾有過短暫而激烈的對話。他的措辭言簡意賅,但內容十分廣泛,從彈棉花這個行當究竟還有什么存在的價值,延伸到她早已入土但想必無法安生的祖祖輩輩。秦泠被他氣得想哭,一遍遍念著死者為大,方才勉強壓下怒火。好在對于那個光頭而言,想讓他做出起身這種幅度的大動作,其難度相當于讓他接受自己還沒死的事實,所以矛盾僅限于口頭交流,沒有擴大到肢體沖突。
秦泠粗略地介紹完左鄰右舍后,毫不忸怩地席地而坐,信手嘗試起新曲目。
瞿曲很難描述此刻的感受。
就像一頭52赫茲的鯨,在靜寂的深海里,終于遇到了另一頭52赫茲的鯨。
他是已死之人,一個不該存在的觀測者,跌落進時間的夾縫,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將往何處去,不知為何存在,更不知何時消亡。滿目盡是爬滿藤蔓的頹圮墻體;沙塵飛揚的石頭廢墟間,唯有衣衫襤褸、披骨帶肉的過客。孤魂們從死神的指縫間漏下,又流落于蒼茫的荒野,在歷史之外,在科學之外。人類社會的遺跡在他們腳下,排成一個個六英尺長、六英尺深、兩英尺寬的坑穴。厭世的看客們爭相躺入其中,卻得不到應有的安寧。
他就像一名在無底流沙中垂死掙扎的的罹難者。死亡的一只靴子落下了很久,久到他已放棄掙扎,接受命運,甚至靠在其上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卻發現另一只靴子仍在空中,將掉未掉。生之欲望同死之焦慮混雜在一起,調和成一杯苦酒,難以下咽,又無從傾吐。
而秦泠的樂聲中卻沒有這些。仍然純粹,依舊透徹,是一蓬又一蓬生機勃勃的藍焰,以最真摯的生之喜悅為食,蘊養出層次分明的四時好景,嘉木繁蔭。仿佛山川依舊,江河闊大,天地萬物皆無生無死,人在其間不過化歸天地,無事值得掛懷。
任世界下沉,他們只需要狂歡。
四
或許是命運的玩笑,唯獨在死后,兩個靈魂相似的回魂者相遇,默契讓他們傾蓋如故。
為了與秦泠合奏,瞿曲決定回生前的住所取他的單板吉他。
工作日程表、會議通知和水電費賬單撐爆了門口的收件箱,瞿曲在它面前駐足端詳片刻后,姿態凝重地打開信箱。幸而所有重要的信息都已被死亡規避,他任由紙片掉落在地,擺出目不斜視的姿態踩踏而過。
他的好心情終結于打開大門的一刻。
大概在世界毀滅以前,便有海量貓屎被敬業的掃地機器人工整地鋪了滿地,經過不知多少輪的發酵后,已然發育成了一張深淺不一的綠毛毯。所有高處的碗櫥都柜門洞開,大大小小的雜物散落一地。他的枕頭與床單也早已被撓成難以辨認的碎布。不等他對這份混亂表達憤怒,布簾下便鉆出一只又一只陌生的野貓,它們伏低腦袋,炸開長毛,沖著他齜牙咧嘴。
瞿曲默默后退半步,精準地把握住局勢,發出示弱的喵嗚聲。那是他和自家貓咪打架認輸時的求饒暗號。
從他的臥房里適時傳來一聲懶散而熟悉的貓叫。野貓們這才退開,只依舊拿圓亮的貓瞳警惕地盯住這位不速之客。
顯然,他的貓比他更早發現自己身體狀態的異常,早早便解雇了失蹤的鏟屎官,宣告獨立。這只擁抱了自由生活的貓,糾集來一大群野貓,占據了他的房屋,原地建立起貓咪城邦。
不愿與這個武力強大的新文明發生正面沖突,瞿曲咽下所有不滿,踮著腳尖溜進書房,找到吉他便走,拱手讓出地盤。
瞿曲向秦泠講述了這場不戰而降的遭遇戰,秦泠笑得前仰后合。笑過之后,秦泠突發奇想:“你說,原本關在動物園里的動物們也會在其他地方回魂嗎?”
“很有可能。”瞿曲順著她的思路往下捋,“想不想一起四處走走,看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秦泠被他勾起興致,興沖沖向墓友借來一輛皮卡,便要整裝出發:“難得景區全面免票,這個時候應該不用排隊吧。”
或許確實存在無人問津的景區,可無人駕駛的車輛率先占領了高速公路。曾經早晚高峰的車潮雖然漫長,但好歹還在流動,現在卻是一潭死水。交通癱瘓,他們進退兩難,面面相覷。
扔下汽車后,他們也放棄了遙遠的目標,輪番改換自行車、滑板與輪滑鞋, 能走多遠,便走多遠。這是一段輕松愉快的旅途,他們從柴可夫斯基聊到弗里茨·克萊斯勒,從古典曲目彈到民間童謠,琴聲是他們默契的語言,每一節小調都是獨屬于他們的暗號。
他們遇到一個兜帽少女,四處搜尋還能使用的單機數碼產品,頑強地生活在舊世界里。他們見過一位追逐著相依為命的蝴蝶犬的老太,犬只原本和她一同老去,回魂后卻成了頑皮的小狗。他們還看見或老或少的人們,懷著不同的執念,繼續追求著想要的生活。這是比墓地還要豐富的眾生相,流淌著人們對生命的渴望。
最讓他們感動的,是一支草臺班子。在電力消失,刻錄音樂遠離人世的回魂年代,他們決心帶給周圍的人快樂,自發組建起樂隊。他們在噴泉廣場住下,有時失去一兩個同伴,有時又迎來幾位同好,每天傍晚的演出卻始終不曾中斷。
秦泠同他們攀談許久,深有感觸:“文明已死,文化不知該何去何從,音樂也無所適從。可是只要熱愛還在,每一天就依然有意義。”
五
在一個已經死去的世界里,任何瘋狂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瘋狂的旋風席卷每一個角落,誰也無暇顧及旁人的瘋狂。
來到一座知名石砌大教堂的廢墟時,瞿曲和秦泠決定辦一場婚禮。閃婚也好,冥婚也罷;無需賓客,天地見證。
半個世紀前,這里還是一處恢宏肅穆的圣地。洛可可風格的石柱上,天使與花朵栩栩如生;繁復的拱廊間,繪著天國奇景的天頂畫。每逢禮拜日,虔誠的信徒如織,相聚海崖之上,伴著往復的濤聲,吟詠空靈的圣歌。
而今潮水退去,雕花的梁柱橫倒,昔日輝煌的穹頂傾覆,頹圮矮墻合圍出一座鬼魅迷宮,只余半堵殘垣,支起半扇斑駁的拱門,靜立于潮汐起落之間。
瞿曲提上一把吉他,背著風坐在向海的窗洞上,面對唯一的聽眾。他右手攬琴,左手掃弦,用低啞的嗓音唱起荒腔走板的歌謠。這是他們自創的儀式,切斷紛擾的俗世,拋棄繁瑣的流程,只留下浪漫的樂章。
在他身側,石隙間伸展出枯瘦的野菌,潮濕的苔蘚攀附上灰白的巨石,久積的塵土隨風漫卷,竟也折射出一片讓人目眩的日光。
秦泠席地而坐,雙手支頤,閉目凝神,和著節拍左右搖擺,嘴角掛著抑制不住的笑。
眼前忽而一暗,瞿曲在撫弦的間隙抬眼,竟于迷離飛塵間,恍然窺見臺下滿座賓客凝神靜聽的舊日虛影,不覺微頓。
秦泠還沉浸在他低啞的嗓音里,見他愣神,疑惑地眨眨眼,夸張地鼓了鼓掌,以示鼓勵。
舊日的幻影煙消云散。他回神看向臺下,只余幾只蒼蠅,在泥地上來回追逐翻打。
瞿曲揉了揉眉心,歉意地笑笑,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問題。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對于身體任何零件的罷工,他都持完全理解的態度。
秦泠看出他精神不濟,攬過曼陀林,與他合奏。撥片在磷銅弦間嫻熟地上下翻飛,輪奏時反復逡巡于相鄰的幾對弦間,如蝴蝶親吻花蕊。曼陀林純澈的樂點輕盈跳躍,躋身進吉他低沉婉轉的樂聲里,為柔和的抒情添上幾分激玉漱雪的清越。
弦音相和間,幻象又生。
再抬首,二人已置身于素白莊嚴的大廳,穹頂高懸,彩繪玻璃投下迷離的光圈。環形大堂內,階梯狀的坐席上坐滿了來賓。有位鬢發花白的老者坐在前排,目光炯然,似在與他對視。烏紗覆面的女士與衣著華貴的男士相攜而來,時不時展開綢緞織紗的扇面,朝身側打出一串神秘的扇語。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兩位不速之客。秦泠試探地伸手,身側女客飄搖的裙擺掠過她手背,勾纏的金線激起一陣戰栗。
彈奏中斷。逼真的蜃景乍然扭曲,化作陽光下的水汽,悄然失去了影蹤。
秦泠和瞿曲啞然對視,在彼此眼中確信了方才幻象的真實。半晌,秦泠故作輕快地開口:“聽說在幾個世紀前,這處教堂是降臨過圣跡的。”
教堂鼎盛之時,每逢禮拜日,豎琴和提琴就位,唱詩班的嘹亮和聲在雕梁穹頂間繚繞,余音不絕于耳。在某個玄妙的時刻,列坐的信徒們驚訝發現,教堂的裝潢褪色成古舊而斑駁的色調,而上個世紀的人們正坐在他們身畔。一個人的恍惚可能有很多解釋,而群體性的幻覺只能指向某種神圣的指引。這所教堂因此聞名遐邇,繁盛過很長一段時日。
說來嘲諷,世道荒頹至此,各路神佛也從未彰顯過聲名。想要用搖搖欲墜的舊時信仰,去填補現實的邏輯空洞,就好似支起一張破帆布,便假作蒙住了天。
荒誕的婚儀在荒誕中結尾,他們談論這場奇遇,直到天光放亮。
六
瞿曲從墓碑上睜開眼,記憶回籠,海邊教堂婚禮仿佛發生在上一秒。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突然回到旅程的起點,只看到一位五官粗獷的寸頭大哥,坐在秦泠常駐的地方。
“秦泠呢?”瞿曲茫然詢問,“就是那個喜歡坐在這里的女孩,你見到她了嗎?”
大哥回給他一個更加茫然的視線:“你坐在我的墓碑上,還問我要人?”
“哦,是房東大哥啊,咱倆是還沒見過。對了,我的房租給那個胖子中介了,是一塊表,雖然沒人關心時間了,好歹是個裝飾。”瞿曲連忙打招呼,轉頭去尋那胖子。
大哥皺起眉:“你租我的墓干嘛?”
瞿曲有些尷尬:“……圖個好風水?”
大哥投來看傻子的眼神:“我沒收到什么表。要是你不嫌擠的話就躺進去吧。”
瞿曲感到一絲窒息,勉強謝過大哥的好意。
大哥卻沒有放過他,從身側拎起他的墨寶,仔細打量:“這是你貼的吧。我還當是惡作劇,差點給扔了。蛐蛐兒,字該練練了。”
大抵是人死如燈滅,月黑風高夜。大道傾頹,秩序崩落后,撇開往日的禮節與拘束,大家言語間都少了幾分顧忌,頗為噎人。瞿曲沒有交談的興致了,他想走,想去找他的秦泠。
裝死的光頭告訴他,這段時間終于安靜下來了,倒還有點不習慣。
打牌的酒鬼們沒聽見他的喊話,對外界毫不關心。
那位自殺的朋友把瞿曲的問詢當作是炫耀,反向他咨詢消失的秘訣。
瞿曲蹲在一棵馬尾松下,將腦袋埋進膝蓋,無聲崩潰。在他頭頂,叢叢松針自苞腋下探出淡紅褐色的雄球花。那一根根粗壯的圓柱形長穗,布滿了整張華蓋,頗似朝天豎起的中指。
瞿曲想不出秦泠離開的原因,他花了一天的時間在各種飄渺的可能中繞圈,甚至希望主動迷路到某個意料之外的出口,但最后還是不可避免地回到問題的中心——秦泠消失了。像他的項目策劃書,像他的胰腺。只是簡單地消失了,沒有預兆,不知歸期。
他想要吶喊,想和貓打架,想做一切能從思緒的沼澤中短暫抽離的事情。但就算他在腦海中跑了三千里,身體依然囚困原地,團成一個橢圓形的符點,倚靠著松樹粗糲的符干,任由長風將滿樹的中指吹歪成戲謔的符尾,發出一連串低沉悲傷的“哆”音。
哆。哆。哆哆哆。哆哆。
聽起來像一個糟糕的裝修工,正契而不舍地往他的腦門兒上楔釘子。他費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這聲音并非他的臆想,而是真切地發生在他耳邊。
收完房租就沒影兒了的胖子中介正坐在他身側,攏了一把石子,挨個兒砸著玩兒。
瞿曲望著他,想起來這人騙自己的賬還沒有算,溜出口的卻是:“你見過秦泠嗎?”
胖子意猶未盡地罷手,認真思忖了片刻:“你們不是之前一起出去的嘛,差不多一周前,秦泠一個人回來了,我還看到她在老地方一個人彈琴。不過昨天就沒看到她啦,今天就見到你一個。”
瞿曲懷疑自己聽錯了,但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有提到過我嗎?”
“她說你消失得很突然,一開始她還以為你在鬧著玩。”胖子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姿態,“這再正常不過啦,生生滅滅,誰說了都不算的。”
瞿曲如遭當頭棒喝。所以是自己,在婚禮第二天便人間蒸發。哪個女孩會原諒這樣的家伙?
胖子還在絮叨:“哦對,房東說你見過他啦。放心吧,你倆出現的時間段大體上是錯開的,完全可以共用一塊墓嘛,沒事的哈。”
瞿曲情緒正差,忍不住反駁:“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好騙?你說說,這一塊墓,你租給了幾個人,這樣像話嗎?”
胖子撓了撓后頸的藤壺:“就你一個。這不是最近新人比較少,再沒碰上你這樣的傻子了嘛。”
瞿曲氣結。
胖子笑了起來:“那天看到你站那兒愣神,接著就滿園子找自己的墓。我一猜你就是剛回魂的。習慣就好。咱們這些回魂者就是幾天一出現,幾天一消失,沒道理可講的。有時候還會瞬移到某個陌生的地方,就像原來打游戲的時候系統卡頓,一刷新角色就跑了。”
瞿曲遲疑:“所以,所有人都是這樣嗎?”
胖子點頭:“要不怎么說現在是頻閃時代呢。我都懷疑我們活在一個爆掉的服務器里了,每天卡bug,這樣的工程師早該拖走祭天了。”
瞿曲沒忍住笑了一下。這胖子還挺有趣的。
胖子卻打開了話匣子:“哎,其實好多人還有個推測。圣經里不是有提到審判日嘛。當世界原有的秩序完全毀滅,天使將吹響號角,死者由地面重生,按各自生前的行為接受審判。你看像不像咱們現在這情況?”
瞿曲點頭:“這種事情吧,信則靈,不信則泯。在審判降臨之前,一切都不可證實,也不可證偽。既然我們都從地下爬出來了,不如暫且相信這種說法,約束自己的言行,無論對他人,對自己,都是有益的。”
瞿曲說著轉頭看向胖子:“像你騙我這個事兒,就可大可小。現在把表還給我,我就當扯平了,怎么樣。”
胖子沒防著他反將一軍,撓著后頸的藤壺,打起了感情牌。他說,別忙,我給你講講我的事兒吧。
你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生前我身材很好的。我是個海員,一年有大半時間都在大風大浪里漂。當時有大半年沒回過家了,正盼著呢,世界就毀滅了,你說我怪誰去?
你猜最難過的是什么?到現在為止,我還沒見到我的妻子和女兒。滿世界的地理軸兒,再摞上斷斷續續的時間軸兒,還得用乘的吧,我數學不好,你算算這概率,是不是不咋。我又想見她們,又怕見她們。
為什么怕?我現在這幅樣子了,嚇到她們怎么辦。但萬一呢,萬一真能碰上她們,我怎么著也要準備點禮物給她們吧。活著的時候就是這相處模式,隔了老久才能見一次,一次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好好的習慣,不能死了就變了吧。攢了好久,連你這塊表一起,也不過一把雞零狗碎,還時不時消失一兩件。你也別怪老哥騙了你,你這死都死了,身外之物看淡點吧。
再說了,你租我這塊墓,哦不,租寸頭兒那塊墓,圖個啥我也就不說了。也就是個姜太公割韭菜,愿者進筐的事情,咱以后就不提了吧。
七
胖子的解釋撲滅了瞿曲最后的僥幸。他雖然早有察覺,但此刻才終于明悟到,生前所有經驗和直覺都不再可靠,現實世界只是一串隨機參數,任何相遇都是極小概率事件。他連自己的消失都掌控不了、察覺不到,更遑論去找回秦泠了。
他一直是個遲鈍的人。習慣了弓腰縮背,以一種自然抵御的姿態面對生命中的喜悅與痛楚。當徒勞無功的一生結束時,他并沒有太大觸動,也許是因為死亡來得太匆忙,他來不及反芻。但秦泠的消失卻掏空了他的心臟,胸腔的缺失感比失去胰臟的感覺更為強烈。那是一處無法填補的空洞,每分每秒都在灌入尖嘯的風。
瞿曲失魂落魄地坐回墓碑旁,抓起吉他彈撥起《悲愴奏鳴曲》。他循環了一遍又一遍,消磨盡了光頭的耐心,激得東北角傳出一聲大過一聲的咒罵。西南角自殺的兄弟倒是停了下來,僵硬地坐在地上,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寸頭墓主不知什么時候摸回了墓地,目光沉沉,用腳撥弄著那張寫了他名字的毛邊報紙。
瞿曲終于停了下來。雖然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他的手指還是傷痕累累,亟需休息。他盯著石子旁不起眼的撥片發怔,沒發覺絲毫不妥。
寸頭大哥撞撞他的手肘,問道:“你怎么不用撥片?”
他沖著撥片,視線放空,心不在焉地回答:“這把吉他是從貓群里搶來的,沒顧上拿撥片。”
這句話出口的一瞬,他才看著撥片納悶,好像剛剛才看到它:“這是……秦泠的撥片,她拿來彈曼陀林。”
寸頭點點頭:“那就對了,我剛來的時候還沒有,你彈著彈著它就出現了。”
瞿曲扭頭看他,好像他說了什么難以理解的話。寸頭坦然地回望。
瞿曲皺著眉,試圖厘清思緒:“我和秦泠在教堂彈奏的時候,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那會兒整個大廳全變了樣,百年以前的幻象降臨在我們身側,我們甚至可以觸碰那些早已作古的人。”
寸頭接話接得很快:“這證明我們的理論是對的。”
瞿曲感到一絲窒息。好像每個人都對現在的局面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每個人都是哲學家,神學家,或者科學家。可要是大家都這么厲害,世界毀滅前他們都干什么去了。
寸頭沒有在意他不信任的目光,話題急轉:“其實看到你我就知道,秦泠的嘗試成功了。雖然秦泠不想讓我告訴你這些,但你再這么魂不守舍下去,不過是白費她的犧牲罷了。”
瞿曲猛地扭頭:“什么犧牲?什么理論?大哥我求你把話說完整。”
“你以為你為什么這么快就能回魂,是秦泠喚回了你。但我也不知道她為此付出了什么。”寸頭皺起眉頭,“這一個星期,秦泠一直在和我討論這一切背后的原因,結合她在旅行中碰到的大量樣本案例,她提出了一個看上去有些離譜的理論。”
瞿曲震驚到失聲,覺得寸頭說的每個字分開都認識,連起來卻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圍。
“你現在的記憶是不是不太連貫?你覺得為什么我們的身體都停止了代謝,大腦卻還能思考?或許,我們生前遺留的記憶之影,是大腦內的幽靈,時隱時現,形成一個稀薄卻頑固的場,生成斷斷續續的腦電波。所以我們偶爾會想起一些不連貫的片段,繼而將它們忘至腦后。”寸頭開始仔細闡述他們的理論。
瞿曲體會了一下,審慎地措辭:“你說得對。我感覺我的腦子蒙了一層糨糊,還……很薄。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寸頭頷首:“我們假設存在一個覆蓋整個時空的‘電子場’,而電子就是場的激發。電子場就相當于琴弦,電子則誕生于琴弦的振動。吉他也好,曼陀林也好,都是將琴弦在兩個琴扭之間繃緊,然后撥動它,讓它以固定的頻率振動,發出聲波。因為琴弦的兩端是固定的,所以它的振動就被琴弦的長度限制了,這個振動也不會逸散,可以稱之為駐波。同樣,電子圍繞質子的量子運動也可以被描述為一個駐波;當波確定了頻率,好比琴弦校準了基頻,電子就具有確定的能量。
“學術界有一種理論,構成物質的基本單元是一小段“能量弦線”,也就是一維的弦。打個比方,琴弦的不同共振頻率只會導致不同的音階;而一維的弦,它的不同振動頻率卻會產生不同的質量,從而生成不同的基本粒子。在這個過程中,能量與物質會相互轉化。更細節一點的規律是,弦振動的波長越短,粒子的質量就越大。當然這個咱們就不用討論了。”
瞿曲匪夷所思道:“所以,構成我們身體的粒子不過是一段音波,換而言之就是,一個個音符?”
寸頭沉吟:“可以這么理解。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篇樂章,可是總會有曲終人散的時候。之前人們逐漸死去,熬到最后的人也沒能躲過、直接消失,其實就是世界這篇樂章演出結束了。一曲終了,組成我們的粒子回歸為能量,我們就消失在能量場里,成為模糊的概率云。”
瞿曲忍不住伸出手:“既然都是概率云,那你說,秦泠會不會就在我身邊?”
寸頭笑了:“這句話她也問過。等你弄清楚,為什么我們消失后會再出現,就有辦法讓她回來。簡單來說,現在的我們就是曲調停止后,弦上殘留的余波。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嘛。我們就是這樣隨機出現,逐漸消退,會越來越黯淡的存在。
“但通過秦泠的樣本調查,世界毀滅前活到最后的人都是玩音樂的,回魂之后駐留時間久的還是這一批人。或許他們在日常演奏中,能夠不斷強化自己的頻率,穩固自己的這段駐波。
“至于你說的那所教堂,大概是因為穹頂有什么特殊的結構吧,和弦發生了微妙的共振,引動了世界這架大琴。你可以去那邊試試,但得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這中間的傳遞過程可沒人掌控得了,說不準她沒出來,你自己卻消失了。還有可能出現奇怪的生物,再毀滅一次地球。”
瞿曲瞪著故意嚇唬他的寸頭,沒忍住笑了:“你知道嗎,之前的世界末日我先走了一步,所以缺席了。回魂之后也沒什么真實感。只有在秦泠消失以后,感受到了愛人的失去,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就是世界末日啊。她的離開本身,就是我的末日,老實說,其他人都只是加強這份悲傷的背景板。既然秦泠能夠喚回我,我相信自己也能找回她。真是謝謝大哥你,告訴我這些。”
寸頭撓了撓后腦勺,低聲嘟噥:“都睡過同一個墓穴了,還客氣啥。”
八
教堂的殘骸依然矗立,白浪拍岸,濺起炫目的日光。瞿曲注視這座飽經滄桑的建筑,感慨萬千。
在此岸與彼岸的來回震蕩間,生與死的界限被打破,一切意義都隨之消解。存續千萬年的文明體系隨之崩塌,潰散成硌腳的鞋中沙。
死亡的尖刀剖開他,剝離他舊有的殼,將他還原成一個一無所有又再無所需的個體。那些混跡俗世時不斷追逐的物質條件,漂浮的人際關系,壓縮自己擠入的窄門,旁人的視線,以及自己莫名的虛榮,在此刻全都離他很遠,很遠。彰顯出存在的,是發自內心想往的,他多次想要逃離卻依然被牽系的,塑造了他的童年和青春期底色的——秦泠。
他反芻自己僅存的記憶碎片,拉出一道不甚清晰的主線,其中熠熠生輝的,都是秦泠。他摸不準能夠詮釋秦泠的波段,只知道答案一定藏在過往。于是,他打撈出回憶片段中的背景音樂,依序一一奏出。
小學時代在少年宮,他學吉他,聽到她在隔壁練曼陀林。她天分極高,每逢節日都會上場,期末考評也一直名列前茅。他裝出滿不在意的神色,視線卻緊跟著她,在心里暗暗做著比較。大紅成績表上,他們的名次一直在靠近。
中學時,他們有時共乘一班公交。他高踞車尾,俯視一車的人頭錯落,在摩肩接踵的縫隙里,找尋那道輕捷的身影。班車上的廣告和人聲嘈雜,偶爾也會穿插一段輕柔的曲調,點點音符自喧囂的背景聲中沁出,輕輕掠過他的心頭。
大學時,她不知去了哪座城市,他也離家千萬里。可小長假時返家,依然有過碰面的緣分。她拉了幫朋友,湊起一支樂隊,在街心公園露天彈奏。他不遠不近地站了很久,聽滿一整個上午,想自薦加入,卻始終沒有開口。
畢業以后,繁忙的工作消磨了他的敏銳和熱情,他漸漸遺忘了那道模糊的倩影,每日奔波于瑣事雜務中。只在胰腺消失的彌留之際,他重新捕捉到那段《報童吉米·布朗》,舊日的遺憾沒過他最后一絲呼吸。
他在倉促的一生里,無數次選擇了逃避與放棄,獨獨在死后,才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反倒生出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瞿曲從未如此專注過,他甚至無暇抬頭確認成效。十指交錯間,有深褐的淤血蹭上琴弦,皮屑肉塊層疊脫落,現出紋路駁雜的創口。一支支熟悉的曲調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仿佛舊日時光竟肯回顧,在他身側匆忙輾轉一個輪回。
回音往返,響徹整座大教堂。音波在穹頂上沖撞,回旋,放大,生成獨特的混響,長久不散。穹頂之上,四方天體如拋球。潮汐漲落間,光影變換,明暗交替過幾輪。他在原地,幾欲坐化,好似要償還盡這輩子錯過的所有演奏。
無人見處,秦泠的形貌脫胎于虛無,逐漸拔節,伸展拉長,竟在短短數天里匆忙走過了二十來年。那是無人觀測時的概率云,在悄然孕育。
白骨伴琴弦,枯骨換紅顏。最后一枚音符落下,瞿曲撿起掉落的一節森白指骨,幾乎不敢抬頭。小臂尚自機械地顫抖,如同吉他的琴弦振顫未息。雖然早已不需要空氣,他仍是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直到一個久違的擁抱將他從混沌的思緒中喚醒。
“傻子。”耳邊是她輕柔的喟嘆,“耐心等一等,我遲早會回來的啊。何苦這樣。”
“之前我把一切交給命運,等了一輩子,還是錯過了你。我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誤了。”瞿曲緊擁住她,像擁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感受著懷中人一點點凝實,他的夢想也一步步成真。這或許是他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了。
“寸頭大哥還是告訴你了啊。”秦泠笑著回抱他,“他不該說的,因為我們的理論其實并不完善。”
“很完善了,你這不是回來了嗎?”瞿曲不解。
“你也知道,無論什么樂器,同一時刻都只能彈奏一段樂章。當你運用共振,強行召回了我的存在,加強了代表我的旋律,可是相對應的,你的旋律就會削弱。”秦泠摘下背后的曼陀林,沖他笑得燦爛,“這注定是個一換一的交易,可我不想你消失。”
從雙腳開始,他的身體正逐漸變得透明,但他不為所動,只是目不轉睛地盯住她,想將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刻進腦海。
“如果我們都勇敢一點,應該早就在一起了。其實我也一直在看著你啊,無論是小時候的同班,還是不遠不近的一同長大,甚至是你失去胰腺的臨終時刻,還有,還有方才你一遍遍地演奏……”秦泠有些哽咽,想要架起琴,“所以我知道你的頻率,獨屬于你的旋律。”
少女揚起手腕,熟稔的旋律傾瀉而出,他已經猜出,卻依舊熱淚盈眶——是那首每次相逢她都在彈奏的《報童吉米·布朗》。所以,在他躑躅卻步的時候,她一直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偷偷向他打招呼。
他痛恨自己的怯懦和愚鈍,只知道他們已經錯過了太久,一分一秒都應該好好珍惜。
瞿曲溫柔地卸下她的琴,撫上她的臉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受不了看到你先于我消失。”
“與其相互交替,反復錯過,倒不如珍惜在一起的時光,不留遺憾。”秦泠領會了他話中未盡之意,順從地放開曼陀林。
下一瞬,地面震顫,熱浪翻涌,無形的氣流顛簸而上,視界變得模糊。他們的雙腿、軀干以及相觸的雙手一一融進透明的空氣中,散落成幽微的光點。在整個虛化的背景里,他們的輪廓都只在對方的腦海里鮮明。
最后,他們一同泅入虛空那透明的幕布里,化作無形的能量。直到思維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他們的視線中都是彼此。
End
蝌蚪五線譜原創文章/轉載注明來源
文/一點新奕
王小波曾說:“我要愛,我要生活,我要為自己負起責任。”
生而為人,特別是生而為普通家庭的平凡人,我們想要的生活,想要到達的遠方,還有想要守護的人,必須靠我們自己努力去爭取。
除此,別無他法。
且特別強烈,所以今天伏案來說說我初次看這部劇的幾點感悟。
01、一個小片段兒子是消防兵愛好者,因為之前陪他一起看過很多這方面的電影。
在他心目中,救火的消防員都是他心里的英雄。
所以在周末可以看電視的日子,看到《藍焰突擊》預告后,他便像守護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牢牢地抓著遙控器不放了。
因為是陪伴孩子的時間,我放下了其實還需要加點班來完成的工作,陪他。
周六播出的第一集,因為劇情演繹得非常有生活味兒,李溪成出場去餐館那里要工錢碰上救火的場面,成了那一晚我們客廳里無窮的歡樂。
寸頭,運動大背心+大短褲,自行車,又痞又帥又虎的李溪成,把飯館老板吊在半空中,然后痞兮兮地談判要錢那段兒,我們一起笑出了鵝叫。
兒子甚至都笑著趴在沙發上了。
之后,他說:“媽媽,這個哥哥太聰明了,要是我是他,我也會那么干!欠錢不還,那老板也太該了。”
這句話,讓我瞬間懂了兒子。
給他講了無數善惡的道理,他都沒記住。
在他喜歡的電視劇里,一個短短的生活故事,卻讓他一下子就分辨出了誰是善,誰是惡,并且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這讓我在那天晚上的歡樂之后,特別深刻地領悟了一個道理:
于人生而言,育兒育己,真正的成長,永遠發生在我們開始學會感受的那一刻開始。
任嘉倫飾演的李溪成,很接地氣。
用孩子的話說,他就像生活在我們小區里的一個哥哥,很生活,很可樂。
02、兩段對話周六的第一集,我們借著周末不用早起這個小理由,反復看了兩遍。
除了飯館火災,還有兩處情節,特別生活。
第一個,是李溪成和朋友應聘后,坐在某公司門口的一小段對話。
朋友問他還在顧慮什么,我本來以為他會說薪資待遇什么的,結果都不是。
李溪成說的是,出差三個月以上的,他都不考慮。
因為出差的話,媽媽怎么辦,誰來照顧她。
講真,那一小段情節,看似不經意,卻觸動到了電視機前的我們。
兒子問我,李溪成哥哥為什么沒有爸爸,他爸爸是不是犧牲了。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在后續的劇情里,有沒有答案,或者說會不會有答案。
不過這個小情節,真的暖。
孩子的成長,總在父母的不經意間發生。
很多時候,我們看著二二的,怎么都不著調的孩子,其實內心里,他們從來都沒有那么看過父母。
之前看《人世間》里的周炳坤,有這種感受。
這一次在《藍焰突擊》里,痞氣十足的李溪成,又讓我有了這種感受。
真心感謝有生活的編劇,和同樣有生活的導演。
謝謝你們,將生活里的孩子,寫的導的這么細膩生動。
第二個,是李溪成、媽媽和趙叔三個人在一起的的一段小對話。
因為擔心媽媽沒人照顧,李溪成沒去趙叔給找的公司應聘,在家等消息的媽媽知道后,失望又生氣。
趙叔安慰她,這次沒去,自己再想辦法給他重新找。
媽媽卻氣的說,李溪成不是只錯過一次機會,而是錯過很多次了。
而他總是錯過,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懶。
這話正好被趕回家的兒子李溪成聽到了,于是便和媽媽嚷嚷了起來。
“我懶什么了?這送貨運水產,我哪樣沒做了?再說了,那個公司,動不動就要出差三個月以上。我如果去了,誰來照顧你啊?這些活兒誰來做呀?”
坦率地說,同樣作為一個媽媽,雖然我的孩子才小學,但李溪成這段放棄應聘的狡辯,真的感動我了。
于父母而言,養育一個什么樣的孩子,才算得上成功呢?
有人說,得有賺錢的能力。
有人說,得有能力找著老婆。
有人說,得有掙錢能力,會過日子。
也有人說,其他都不重要,只要他健健康康......
教育專家們說,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
于是,升為父母后,我們的困惑便隨著孩子的成長,與日俱增。
李溪成、趙叔和媽媽的這段對話,讓我忽然領悟:
能自覺地自愿地在自己的人生選擇里,把守護親人放在心上的孩子,或許他自己就已經走在通向成功的路上了。
身為父母,我們得相信,對生活有自己獨特感受能力的孩子,他對社會也會有自己的認知和判斷,只要實踐的時間夠長,深度和廣度足夠。
03、三份小溫暖周六的歡樂過后,昨天的生活,我們過成了對這部電視劇的期盼。
三集連播的追劇,真心很爽。
但更爽的還得是節奏緊張,演繹不拖沓的劇情。
這部分中,有三個小小的溫暖,讓我們尤其印象深刻。
一個,是李溪成成功被選入消防站,拿到通知書以后。
他賊兮兮地回到家,在媽媽面前察言觀色,結果被媽媽感覺到了不尋常。
古語說,知子莫如母。
李溪成被媽媽發現后,揪著耳朵的那個小瞬間,真的太親切太能有共鳴了。
我們一家在這里爆笑過后,兒子先討伐了我,他說媽媽,揪耳朵的這事兒你也干過。
然后,我們又互相對視,然后再次哄堂爆笑:
原來,背著媽媽干事兒之后,我們收獲的結果都一樣。
一個,是李溪成正式去消防站報道以后,媽媽跟趙叔的閑聊。
兩個交情頗深的鄰居,坐下來聊天,沒聊八卦,沒聊街長里短。
卻同樣在話語間,聊出一個擔心。
媽媽擔心兒子在出警救火時,有啥意外。
趙叔擔心那個臭小子,在隊伍里又搗蛋出事。
簡簡單單,沒有渲染,沒有烘托,沒有煽情。
但這個小情節,真的就讓人看著看著便淚流滿面了。
因為那個剎那,我領悟了“父母在不遠行”這句話背后的深意和濃濃的深情。
青春年少時,我們總覺得“兒行千里母擔憂”都是詩人無聊的自語。
后來發現,那不長的七個字里,真的藏著父母一生的牽掛和擔心。
還有一個,就是李溪成和溫亦冰追查縱火案逃跑的過程里,李溪成引開罪犯的那段劇情。
逃跑路上碰到一處足以藏兩個人的彩條布遮蓋空間。
李溪成揭開布,讓溫亦冰躲進去。
然后蓋好布,自己去引開追兵。
這個情節很短,卻將一瞬間的溫暖,傳遞出了熒屏。
兒子說,李溪成哥哥做得真好,真勇敢。
而我感受到的,是演員任嘉倫傳遞情感的真切感。
雖然前面的劇情里,他表達過對溫亦冰的一見鐘情,后來也一直在努力表達。
但說實在的,一見鐘情這玩意兒,努力追是一回事,讓人感受到是另一回事。
好的愛情演繹,就是能讓透過屏幕不知不覺被共情。
老戲骨李保田曾說過,好的角色,就是得用靈魂去鑄造,去表達。
這一點,任嘉倫做的,真心好。
他演繹的角色,之所以能讓人記住,最深層的原因,其實也在這里。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成為專業人士的過程,從來不一定是專業出身。
在任何行業成就自己,永遠離不開那句話:態度第一。
04、一點點小希望這部劇在電視上,每天晚上都有。
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疫情沒完沒了之下,日子被攪和的魔幻又魔性,正常的生活也是這樣。
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看到這樣一部充滿生活味的正能量好劇播出。
這真的算得上是這個春日里,給生活最好的禮物了。
加油!疫情之下的我們!
希望這樣正能量的生活劇,以后能多一點,至少讓人透過追劇,看到鮮活的生活里鮮活的人。
哪怕他們不完美,哪怕播劇安排一天一集,至少讓人看過之后,能透過屏幕聞到生活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