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手游60圣靈之甲女頭多少錢(夢幻手游60級項鏈)


本站AI自動判斷提供您所需要的app下載:點我下載安裝,你懂的APP

第一章

  一個大漢將點著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廟供壇前的夔紋香爐里,抬頭細細脧著那神像安詳的顏面。這顏面且自白凈,與真人模樣相仿佛。小小殿堂里煙火熏黑的橫梁上垂下一盞油燈。夜色朦朧,那明滅不定的燈光映照著神像,顏面上像是閃動著一層淺淺的笑影。

  那大漢竊竊自語:“娘娘是我的一個主兒,只顧在這里端坐著,不消一時,管叫你稱心一笑。上回娘娘那圣林里,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來酒祭你的圣靈,你反將她護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尋了個新的犧牲,必將個齊整的身子供祭與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他止住了,回頭朝那老廟祝溜了一瞥。老廟祝袖裰破爛,坐在廟門口一條板凳上,眼睛正朝著遠處張掛著燈彩的河岸眺望。很快他又低下了頭念他的經卷,他干凈就沒留意小廟內這唯一的香客。

  大漢又默默端祥著河神娘娘臉上的神情,木雕的神像雖未曾涂彩,珠冠瓔珞,繡袍彩帔,煞是華麗。她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左手按膝,右手半舉作祝禱之狀。

  “模樣兒端的是俊!”他脧了半日,沙啞著嗓子說道。“這等嫵媚,這等嬌模嬌樣撩逗人,卻又因何為此殘忍狠毒?勾引壞了人;落后又把人一邊拋閃,使人禁不住沒止休地長年掛牽。”

  他圓睜的雙目突然閃露出瘋狂的兇光,憤憤咒道:“今夜少不得不逢好死!教她赤條條橫倒在你的腳下,慢慢割來一刀肉,一刀血——”

  他忽見河神娘娘嵌綴著明珠的平滑細凈的額頭微微一皺,嚇得大驚失色。待定神再看時,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原來是一羽飛蛾閃過油燈的影子。

  他試去臉上的汗珠,緊咬著嘴唇,又猶豫地望了望神像才轉過身來,走到老廟祝跟前。老廟祝正低著頭念他的經卷,他拍了拍老廟祝瘦骨嶙峋的肩胛。

  “放娘娘清閑今兒一夜吧,如何?”他巴巴地堆起一臉笑說道。“龍船賽就要開始,龍船在那頭白玉橋下早已安排妥當。”他從衣袖里抓出一把銅錢,“這個權且收了,上那邊酒店去灌幾盅吧。”

  老廟祝神態疲憊,眼圈發紅,斜眼瞅著那大漢,沒有伸手接錢,低聲囁嚅道: “這錢斷不敢領受,貧道也離不得這里。娘娘一動怒,怪罪下來,消受不起。”

  大漢禁不住顫栗了一下,恨恨地咒了一聲便出了廟門,步下石階,沿著河邊去那垂楊下牽過坐騎。——他須在龍船賽結束前趕回城里。

  -------------------------

  第二章

  狄公和他的內眷正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軒里打麻雀牌。冥色漸濃,手上的牌面已經不易辨認了。他們的官船泊在運河里離其它船只稍遠的地方,運河上下船舫鴉軋,首尾相接。

  今天正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龍船節。午后日頭轉昃,濮陽城的百姓猶如流水般涌出了南門,熙熙攘攘擠擁在運河岸邊的彩臺下——龍船賽的終點。彩臺上披紅垂綠,旗幡獵獵。

  狄公是這里的刺史,他將給奪魁的賽船發放獎禮。刺史來此也不過是湊湊這典儀的趣。但狄公對這節日倒是十分的熱心,他在日落前一個時辰就離了城,帶了內眷扈從,坐了三頂大轎趕到他的官船里。官船停泊在彩臺對面,彩臺下早已人山人海,萬頭攢簇。狄公在船里草草進了晚膳,用了點甜羹。晚膳后,他們便坐下來玩牌,等著月亮出來,賽船開始。

  薄暮時分,江風微寒。歌聲、笑聲從遠近水面飄來。一應船上的燈彩都點起來了。寧靜而幽暗的水面上頓時倒映出一派絢麗搖目的光彩。這景致真仿佛是仙境一般。然而牌桌上的四個人都專心致志地打著他們的牌。玩麻雀牌是狄公家的癖好,他們玩起牌來也煞是認真,又還有許多奧妙的法門和復雜的講究。這時,牌局正臨勝負的關鍵。

  小妾出了一枚牌,一面回頭吩咐茶爐前蹲著看火的兩個丫環道:“將我們的彩燈也點起來吧,恁的暮黑,牌兒上的花都看不清了。”

  狄公正思量著桌上這牌局,忽抬頭見老管家走進敞軒,不由得惱了火:“又是什么事?莫不是那個蹊蹺的客人又來了不成?”

  半個時辰前,狄公和他的妻妾們正靠在欄桿邊觀賞河上景致時,曾有一個陌生人踅上了船。管家剛待要通報,那人打住了腳步想了一想,又下船走了,道是他不想煩擾狄老爺了。

  “老爺,這番卻是卞相公和柯相公叩求拜見。”眉須皤白的老管家恭敬地稟報。

  “傳他們進來。”狄公嘆了一口氣。

  卞嘉和柯元良是負責籌備這次龍船賽的。閑常里狄公坐衙升廳,問理公事,很少與他倆有什么來往。卞嘉是位名醫,開著一家大生藥鋪子,柯元良是濮陽城有名的古董寶玩商。

  “他們坐不長久。”狄公笑著對三位妻妾說。

  正夫人噘嘴道:“這個不妨事,不過你不許偷偷將牌換了。”

  三人一齊將自己的牌朝下放倒,起身走避到屏風后去了。狄公乃站起向等候在敞軒外的客人點頭示意。

  “兩位相公進來請坐。”狄公和藹地說:“你們許是來稟報龍船賽的事吧,想來諸事都預備就緒了?”

  兩位古板正經的鄉紳穿著素綢的長褂袍,頭上戴著黑紗便帽。

  “正是,老爺。”卞嘉答道。他聲音干澀卻善于辭令。“柯先生和我剛離開白玉橋,通共九條船都在起發點編排定妥。”

  “槳手都不錯吧?”狄公問道。一邊回頭提醒端茶上桌來的丫環,“小心把牌撒弄亂了!”說著趕緊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倒。

  卞嘉答道:“每條船上的十二名槳手,不消幾日都募全了。二號船上的槳手全是運河船夫,他們賠了誓今番非要贏了城里人不可,爭奪之劇烈自不消說。柯先生和我安排他們在白玉橋鎮的酒店里盡情地飽吃了一頓,此時他們正心急著上場哩。”

  “卞大夫,你的九號船且是輕快,我的那條敢情是輸,究竟是船身太沉。”柯元良噘了噘嘴說道。

  狄公道:“柯先生,聽說你的船是嚴格按著我們祖先傳下的古老樣式打制的,只這一層就不同一般。”

  柯元良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他相貌端然,骨格奇拔,風度翩翩,舉止優雅。聽了狄公這一句獎美的話,慌忙欠身答道:“狄老爺乃是知音了,我斷不敢忘了我們祖先的舊制。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

  柯元良累世鄉宦,詩書傳家,他一生只讀圣賢書,又是骨董古物的收藏家。狄公也曾幾番想親眼看看柯元良搜集的古人字畫。如今聽了他這番話,心中贊許,不禁深有感慨地說:“聽柯先生之言,端的快慰。古往今來,普天之下,但凡有江河水瀆之處就有慶賀這龍船節的風俗。海內的百姓勞累終年亦只有在這一日里可盡情取樂一番。”

  “本州百姓都道是賽龍船可使河神娘娘開個顏兒,河神娘娘一開顏那年頭便風調雨順,河塘魚滿,”卞大夫道。

  柯元良皺了皺眉,看了卞嘉一眼,說道:“往昔,這賽龍船行動就著了魔道。賽船之后,用一個活人供祭,照例在河神娘娘廟里殺一個美貌的后生,披紅掛綠,喚作是‘白娘娘的新官人’。那貢了犧牲的人家竟還認作是難得的風光。”

  “幸而國初定鼎就廢止了這悖戾人情的淫祭。”狄公道。

  卞嘉忙道:“然而白娘娘的陰魂卻還不曾消歇。此地百姓至今還供奉著她的神像,河神廟里終年香火不斷。我記起四年前,賽船時翻了一條船,有個人淹死了,鬧得這一州百姓紛紛揚揚都稱是吉祥兆頭,道是該年敢情五谷滿囤,人畜興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了看卞大夫,他放下茶盅站起來說:“狄老爺,告辭了。我們此刻還要到彩臺上去看看獎禮預備齊妥了沒有。”

  卞大夫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他們拜辭了狄公出敞軒匆匆下船去了。

  三位夫人緊接兒從屏風后轉將出來,又坐起了牌局。小妾急急地嚷道;“都剩幾枚牌了?正是煞末一搏了!”(狄仁杰注:這位小妾是我的同鄉——蘇州人,煞末就是最后的意思)

  丫環送上新沏的茶,四個人又專心致志地打起了牌。狄公緩緩地捋著胡須,算計著招式。他的牌勢已“三線歸元”,只等“三筒”或“白板”任何一枚。“三筒” 已全出齊了,還有一枚“白板”在外,若是誰將那枚“白板”打出來,他就贏了。狄公瞅著他的妻妾們興奮而發紅的臉頰,尋思著那枚牌究竟在誰手里。

  突然,近處一聲巨大的花炮轟擊,接著是一串兒爆竹聲,隱隱有蕭鼓樂動。

  “出牌啊!”狄公對著他上家的大妾不耐煩地催道。“已放焰火了!”

  大妾猶豫了一下,拍了拍她晶光油亮的頭發,然后往桌上打出了一枚“四索”。

  “我贏了!我贏了!”小妾興奮地叫著攤下了牌。——她只等著這枚“四索”。

  狄公失望地問道:“你們誰把那‘白板’藏住了,我多時間只等候著這枚倒霉的牌。”

  他們把牌放倒,誰都沒有“白板”,剩下的牌里亦沒有。

  狄公皺著眉頭說道:“這可是作怪了,桌上只有一枚,我這里一對,另有一枚 ‘白板’端的生翅飛走了不成?”

  “莫不是掉到了地上?”正夫人說道。

  他們一齊朝桌底下看,又抖抖衣裙,都沒有。大妾說:“會不會是丫頭忘了放進匣子里?”

  “豈有此理!”狄公氣惱地說。“匣里倒牌出來時我通數了一遍,每次倒牌我依例都要數過一遍。”

  “噓——”的一聲,然后又是一陣震耳的巨響,運河被焰火落下的密雨一般的彩星照亮了。

  “尋什么‘白板’!這紅綠花傘兒一天光星,恁美的景致都不看了?”正夫人說。

  他們急忙站起來,都走到了船欄邊。焰火正從四面升起,爆竹聲連響成一片,人群中爆發出了高聲喝彩,一彎慘淡的銀月在天空掛出。此時競賽的龍船已馳出了白玉橋,觀賽的人們紛紛地議論著他們下的賭注。

  “我們不妨也來押個寶吧!”狄公乘興說道。“今夜就是那窮愁小民也都要賭上幾個銅錢。”

  小妾拍手贊同:“老爺主張的是,我押三號船五十銅錢。這兩天我手氣正旺。”

  “我押五十在卞大夫船上。”正夫人也發了興。

  “我押五十在柯先生的船上,我信先祖舊風。”狄公道。

  忽然,他們看到兩岸船上的人都站了起來,伸長了脖頸注視著運河轉彎處,賽船就要作最后的沖刺了。狄公和他的妻妾又靠到欄桿邊,緊張期待的氣氛也感染了他們。

  兩葉扁舟從岸邊馳出,在彩臺前的運河中分開扎下了錨,船上的仲事官展開了一面大紅旗。

  遠處鼓聲隱隱,船雖是尚未見到,但可知是逼近了河彎。

  人群亂糟糟呼喊起來,九號船已轉過河彎。狹長的船身內十二名槳手,兩兩并排,應著船中央的大銅鼓的節奏拼命地劃著。一條大漢寬胸闊肩,袒露著上身,揚著兩個鼓捶瘋狂地擂著大銅鼓。舵手則把住長長的尾舵,向槳手們大聲吼叫。刻畫著龍頭的船首揚頭翹起,河里白浪飛濺,岸頭吼聲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號船,我贏了!”正夫人禁不住喊了起來。

  九號船的龍尾巴后出現了第二條船的龍頭,那龍頭張大著嘴正仿佛要咬住前面的龍尾巴。

  狄公道:“那是二號,運河船夫的二號,他們正鼓勁在追趕呢!”

  二號船的司鼓是個五短身材的精焊小子,他發狂一般擂著鼓,撕裂著嗓子不住地吼喊。二號漸漸逼近了九號,它的龍頭已咬住了九號的龍尾。人群震耳欲聾的呼喝聲將鼓聲都淹沒了。

  又有四條船在河彎上出現,但誰也沒去理會。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九號和二號。二號船速飛快,更逼近了九號,狄公能看清九號船上的司鼓臉上的狂笑。此刻他們離終點只有十來丈,仲事官垂下了大紅旗,指示著終點線。

  突然,九號船的大個子司鼓動作停了,右手的鼓捶僵在空中,像是他仰看著這支鼓捶驚呆了,轉眼間便見他撲倒在大銅鼓上。槳手們眼望著他一時都發了愣,幾支槳攪碰在一處,船身略微一傾慢了下來。九號和二號同時從終點的大紅旗下面穿過,但九號落下了半只船的距離。

  “可憐的小子,才要得手,竟是誤了,早不該灌得那么多。”狄公嘆了一口氣。

  兩岸人群呼聲雷動,群情激昂,亦多有驚異惋惜的。

  當九號和二號浮到彩臺邊時,其余的七條船也過了終點線,每條賽船都受到了激動的人群熱烈喝采,一派鼓樂喧動起來,焰火重新從四周升起。

  狄公看到一只小船朝他的官船劃來,他對妻妾們說:“敢情是來接我去發送獎禮了,老管家伺候你們先行回府,少頃我了卻此事,隨后便回。”

  三位妻妾轉身拜送,狄公下了官船。卞嘉和柯元良早在擱橋邊上等候著他。狄公下到了那條小船,拱手對卞嘉說:“卞先生,這番輸得卻是可惜了,想是那司鼓病得不重吧?”

  “我這就去看看,老爺。他是條雄壯的好漢,許是困乏了,松 動了腳力,不消一刻便可恢復的,老爺不必掛慮。”卞嘉說道。 柯元良站一旁沒吭一聲.他心神不安地捋著胡須,雙眉緊鎖 著。

  他們上了岸,衙官帶了六名衙卒向狄公致禮。卞嘉和柯元良將狄公引上彩臺的懸梯。狄公一登上彩臺,他的中實的的屬僚老參軍洪亮便將他拽到竹漆屏風后的內室,替他換上了一套深綠色錦緞官袍,系了玉帶,戴上了烏紗帽。

  “衙里都沒什么事吧?”狄公問道。

  洪參軍點了點頭,說:“掾吏、衙役趕早放了班,回家胡亂整理了酒飯都趕來這里看龍船賽了。”

  “你且先去看看九號船的司鼓是什么回事,才要到終點,竟敗倒了下來。”

  狄公裝束停當出來到彩臺前面,彩臺下擠滿了趕熱鬧的人群。衙卒讓龍船的槳手們排列成行,引舵手走上彩臺。狄公好言嘉勉了幾句,發放了獎禮——紅紙包里一塊印糕和幾文散錢,給輸了的船二號船則是大紅緞檀香盒,盒內二十兩足色紋銀。末了,狄公祝一州百姓都交鴻運,發財致富。一時人群中大聲鼓掌,喝彩不已。

  致辭畢,狄公踱步進行漆屏風后的內室,洪亮面色陰郁地向他稟報:“老爺,那司鼓死了!仵作道是被人用毒藥毒死的。”

  -------------------------

  第三章

  狄公俯視著司鼓僵硬的尸身,默默無言。尸身放在內室地面的蘆席上,街里的仵作正把一支銀棒插進死者的嘴里。今夜仵作也在人群中看船賽,尸身抬上岸時,他曾倉促地驗查過一遍,此刻正在做仔細的復驗。卞嘉和柯元良垂手在一邊伺應。

  卞嘉望了狄公一眼,說:“老爺,這又何須自費工夫?敢情就是心病猝發,這征象恁的清楚。”

  “驗完了再說不遲。”狄公冷冷地說,一面察看著死者筋肉發達的軀體。軀體的下部遮蓋著一塊布片,臉已被臨死的痛楚扭歪了,前額寬闊方正不像是店鋪里的伙計或什么苦力的營生,倒象個讀書人。——賽船的槳手多的是從店鋪伙計或苦力招募來的。

  仵作站起身來,狄公急急地問道:“你依準什么斷定他是被人毒死的?不曾聽得卞大夫說是心病猝發么?”

  仵作答:“除了心病的征象之外,老爺,他的指尖和腳尖都有些紫星斑。適才我還留意到他的舌面腫大,上面亦有紫斑。我是南邊來的人,南邊山里的人能調合一種慢性毒藥,毒發后的征象正是如此。我一見到他指尖的紫星斑,就明白正是這種毒藥毒死的。”

  卞大夫聞言俯下了身,仵作用銀棒將死者的嘴唇撬撅,叫他朝里看。卞大夫看罷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對狄公道:“老爺,仵作所言甚是,卻是我診的錯了。我此刻記憶起某種醫書上也曾載錄有這種毒藥,空肚兒服用頃刻間便發毒,飽食后約莫有一個時辰才可發作。”

  狄公問卞嘉:“這死者既是你船上的司鼓,想來是你雇下的人了?”

  “老爺有所不知,這位書生不是本州人氏,名喚作董梅,鋪子里繁忙時節,他偶來我這里打應點雜。”

  “他在此地不曾有家?”

  “這董梅尚未娶妻,幾年前,他與父母同住在城外一幢宅子里。落后其父做生意虧了本錢,把個家業敗了,典賣了宅子回到北邊老家去了。董梅仍留居此間,掙點錢謀生糊個口兒,一心想在縣學里把那六經的課業讀完再回北邊去同父母團聚。他為人放任不甚檢點,好交接朋友,閑日里弄刀耍棒也練就了一套拳腳。我鋪子里的伙計與他都有些勾當,前日里把他叫將來做了這龍船的司鼓。”

  柯元良道:“卞大夫所言甚是,這董梅端的是個廣有才藝的少年。他的父親對骨董玉器很有深究,他自個在辨識鑒賞上也甚有些眼力。”

  “柯先生卻又是如何結識他的?”狄公問道。

  “他閑常也把件便宜弄來的瓷瓶或銅篆鐵瓦的玩意帶來與我,價也估得甚是公道。”

  狄公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道:“他有什么仇人沒有?或是新近與人交惡?”

  卞嘉遲疑地看了一眼柯元良,答道:“老爺,這可就不很清楚了。不過我看這董梅成日間交接的多是些三教九流人物,又時常與閑漢、無賴打混在一處練拳,莫不是跟那幫人鬧翻了,才弄出這殺身的禍來。”

  狄公見卞嘉臉色轉白,神情緊張,好像因董梅的死感到十分驚愕和懊喪。

  他轉問柯元良:“這董梅如今在哪里居住?”

  “聽說是他在半月街尋了個下處,哪一幢門戶卻不甚清楚。但老爺你可問問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也是個外州來的書生,與他一般會耍幾路拳腳,閑常也做點骨董字畫的買賣。夏光頭里告訴我說他與董梅合賃一家舊衣鋪子的樓上,想來不會離這里很遠。他還曾許諾我湊辦這龍船賽時助一臂力哩。”

  “將那夏光帶來見我!”狄公令道。

  “他已回城去了。”卞嘉慌忙答道。“我上這兒來時正撞著他一溜兒朝南門去。這人左半面臉有一道長長的疤,我是不會看差了的。”

  狄公見柯元良心神不安,像有一腔心事急著想要離開這里,便說道:“罷,罷,待我細細問理此案。兩位相公暫且不要走漏此中消息,董梅之死也姑且說是心病猝發,明日上公堂時,望兩位好歹也到場。洪亮,你送這兩位相公下去,再替我把衙官喚來。”

  卞嘉、柯元良走后,狄公對仵作說:“虧了先生精于此行,今日若是聽了那卞大夫的診斷,險些兒誤了大事。你即此回衙里填畫個驗尸格目與我。”

  仵作滿臉得意地應諾而下。狄公反剪了雙手來回踱步,見洪參軍帶著衙官來了,便命令道:“與我把死者的衣服取來。”

  衙官去案桌底下拿出一個包袱,解開了,說道:“董梅的衣服全在這里,長褲、腰帶、鞋襪,這件袍褂是在船上那大銅鼓下面尋著的。”狄公將手伸到袍褂的寬袖里搜尋, 袖中只有董梅的戶籍。 學籍的狀卷和幾文散銀。他搖了搖頭對洪亮道: “將這包袱帶回到衙里去。”又令衙官:“用苫席將這尸身卷起運回衙里空牢收厝,然后速去夏光下處將他帶來,我今夜便待審他。”

  衙官下去編派他的衙卒,洪亮伺候著狄公卸下官袍,不禁問道:“誰竟會謀殺這個窮酸的書生?”

  “謀殺?”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在門口響起,“我聽說是心病猝發死的。”

  狄公猛轉過身來,剛要怒斥,認出是孔廟對面骨董鋪子的楊掌柜,便含忍住了性子。狄公時常光顧那個鋪子,與楊掌柜甚是稔熟。他緩了口氣說道:“楊掌柜知道了,暫勿聲張,休要讓外人聽見。”

  楊掌柜揚了揚兩道濃眉,露出齊整而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道:“這個不消老爺費心。不過港頭河面上的漁父漁婆都道是給白娘娘攫去了。”

  “這話卻又是怎說的?”狄公惱怒地問道

  “這里的百姓就趕著那廟里的這么稱,龍船賽死了個后生,漁父漁婆可發了興,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魚兒的出息就大了。”

  狄公只得聳了聳肩。

  “那他又是如何吃人弄死的呢?”楊掌柜朝蜷縮著的尸身溜了一眼。“老爺,怎的沒見著有血?”

  狄公冷冷地說:“你若要知端底備細,明日一早可上公堂來看審。啊,楊掌柜,我有話問你,這董梅閑常也做些骨董生意,你敢情與他有過來往?”

  楊掌柜搖了搖頭,又用手搔了搔黝黑的臉面,答道:“聽見過這名兒,卻一向不曾見過面。我干這營生是獨腳蟾,風里來,雨里去,整日騎著馬兒游尸撞魂如奔命一般,專一尋問那挖掘到寶物的人家。三日兩頭也撞上有幾宗奇貨到手,這身子也打煉得強如個金剛。那一日……”

  “董梅有一個名喚作夏光的伙伴,你見過不曾?”

  “不曾,老爺。”楊掌柜又皺了皺眉頭。“那名兒聽來也有點耳熟,卻委實記憶不起了。我才說著什么來著?呵,那一日,那一日我在東城廟市里弄得一幅古畫,老爺,你保不定也很感興趣,我敢說這價錢端的是……”

  “改日我會上你鋪子里去的,楊掌柜,這會我正忙亂著,須臾就得回去衙里。”

  楊掌柜大失所望,只得鞠躬告辭。

  狄公回臉對洪參軍道:“這人對骨董寶物的廣見博識令人難以置信,每回我與他閑扯聊聊,得益非淺。可惜今天他撞著不是時候,還來兜售骨董。洪亮,看來此案賴我們倆分頭勘查了,陶甘、喬泰、馬榮三人都要后天才能回衙。”

  洪參軍沉吟道:“說來真是不巧,我已年邁力衰,且又糊涂昏瞀,頂何用處?喬泰、馬榮不說,陶甘他可正是剖斷這行下毒案的圣手。”

  “發恁的愁,莫不小覷了你我自己?我此刻就上馬去白玉橋鎮,顯而可見,就在那里的酒筵上董梅被人下了毒。我先去看看那酒店的情形,你上孔廟縣學去拜見歐陽助教,詢問一下董梅和夏光的學業操行。那老助教是個目光精深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對這兩個少年人作如何觀。你不必等候我,明日一早用膳后即可來內衙徑自尋我。”

  他們走下彩臺懸梯時,狄公又想到什么,說道:“啊,再有,你此去經過衙府時順便要管家告訴一聲內眷,今夜里我很晚才能回府。”

  -------------------------

  第四章

  狄公從衙卒那里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鞍,一溜煙兒向南奔馳而去。一路上擠滿了回城里的人,誰也不曾留意于他。

  官道約有四五里是沿著運河走的,堤岸邊這時還坐著三三五五的男女。繞過了一座小山崗,四面出現了幽深的樹林,馳出樹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橋鎮口的燈彩了。跨過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橋(下面的市鎮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見運河里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里正是鎮河和運河的匯流處。

  橋對面的市廛上燈彩閃耀,一派光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鋪周圍,生意兀自興隆。狄公下了馬,拉著轡頭將馬牽到一家鐵匠鋪,鐵匠正閑著,與他幾個銅錢囑他看守這馬,喂點草料。狄公暗自得意,那鐵匠并未認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著市街信步走去,尋思著到何處去打聽信息。忽而他見河岸上一株垂楊下遮著個小小廟宇。門墻梁柱都漆成了紅色,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里扔進幾文小錢。狄公走進廟里不由好奇朝殿堂內張望,一個穿著破袖的老廟祝正往懸掛的一盞油燈里加油。神壇供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彩披繡裙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半張半閉一對眼睛正瞅著他,嘴唇微微蜷曲,閃出一絲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個堅定的正統儒者,他對這種俗祭淫祀一向深惡痛絕。今天這張嬌艷的笑顏更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皺緊眉頭步下府外石階,繼續向前走去。不一晌,他看見一家修須店,店門正向著河岸。他走了進去坐在長凳上等候。抬頭他忽見一個窈窕娉婷的女子正朝這店鋪走來,她穿著玄緞長裙,下半個臉面用紫綾巾遮掩著。這女子明眼不是什么窯姐粉頭,衣飾淡雅,舉止雍容,倒像個官府里的貴婦人。走近到修須店門首她停了下來,將那紫綾巾慢慢摘下,緊緊瞅著狄公。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個單身女子無人陪同,此時此刻在鬧市中晃蕩,可會有什么見得人的勾當?店鋪里的伙計笑臉上來照應,狄公只得安下神來隨那伙計擺布。

  “貴相公打哪里來?”伙計一邊替狄公梳理胡須,一邊開口問道。

  “我是外鄉來的拳師,正待要上京訪親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師一般多俠義心腸,救人急難,故最是受人敬重和信賴。

  “今夜你生意敢情興隆,這么多人來看賽龍船。”狄公問道。

  “相公這話說差了。實對你說吧,今夜人但有個好去處了,你不見前面那個酒店,賽船前卞相公、何相公兩位闊爺擺下了酒水,單宴請那眾槳手,一文銅錢不破費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誰還肯來這里化去幾文銅錢梳理胡須毛發?”

  狄公點點頭。他用眼角又偷覷了那個站在店鋪門首的女子,那女子倚著柵欄正耐心地等著他呢!狄公思量她莫非真是個窯姐,專一等候我出去便來兜她的營生。他轉意又問那伙計:“我見那酒店里只有四個伙計,這么多的槳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當,可不忙亂壞了他們,聽說通共有九條船哩。”

  “不,他們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后有一張桌子,他們在桌子上放了六個大酒壇,今夜這六個大酒壇黃湯盛的滿乎乎的,隨你自個兒舀,務要灌個痛快。兩邊桌上又堆造了成山的盤碟菜肴,隨意挑揀,一文不收。菜肴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請起客來可真個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紅得慌。他們自個兒又上上下下地張羅,忙得沒入腳處,偷個閑兒還同這個那個廝戀幾句……嗯,你要不要洗洗毛發?”

  狄公搖了搖頭。

  伙計又自顧說道:“我敢賭個咒,那里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蹌才肯盡興。噢,聽說賽船時出了事,有個打鼓的后生仰脖子伸腳去了,大伙兒可都樂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個好年成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這行營生前不靠水,后不靠山,多少可以斜眼兒閑里觀看。我雖不去她廟里燒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邊的曼陀羅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說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進去,就是走近正面覷一眼都心中發毛——”

  “罷,罷,小心剪子!險些兒戳了面皮,該幾個錢?”

  狄公付了錢,道了聲謝,戴上弁帽,便出了這店鋪。

  那女子果然迎著他走來,輕輕地說:“官家,小婦人唐突了,有句話兒要與你說。”

  狄公打住了腳步,敏捷地看了她一眼;乃低聲說道:“小娘子方便,但言無妨。”

  狄公頭里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女子神態矜持,吐言溫馴,正是官府人家婦人的行狀。

  “適間我聽說你是個拳師,乃斗膽擋了大駕,但有一事央煩,不知依與不依?”

  狄公甚得好奇,尋思這女子究竟有什事央及,故意作勢道:“我是江湖間來去之人,眼瞳兒只認得銀子。”

  “隨我走來!”

  她走到河邊那柳樹蔭里搬了個粗石凳兒坐下,狄公欠身坐了對面。那女子長得十分標致,年紀約莫在二十五上下,杏兒臉,不施粉黛,淡淡的緋暈使她細膩柔滑的臉頰分外光鮮動人。她一雙閃閃含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乃開了口:“今夜之事也無需你冒什么風險,我要會面一個人商洽一樁緊要之事,在曼陀羅林邊一幢沒人住的宅子里,打這里走去約莫半個時辰。那日商定此事時我竟忘了今夜是賽龍船的日子,無賴、閑漢、搗子、潑皮都會在這里前后出沒。我要你陪伴我去那幢宅子,護著我別吃人擠踩了。你只消將我帶到那宅子的門樓便行。”說著她

  狄公想她理應把就里詳備吐個口兒,故意猛可站立起身來,冷冷地說:“話不是這等說。這賞銀我何嘗不想得,只是我這個頂天立地的拳師哪能去助成偷會密約敗壞人倫的勾當?”

  “你豈敢胡扯!”女子憤怒地叫了起來。“我要你做了什么黯味之事來?這全是正大光明的。”

  “你要我出力須先得將那正大光明的話題抖露個明白。”狄公下緊地逼道。

  “你且坐下,時間不多,我自然得先將你說服。你這個行狀倒使我先幾分信了你的忠誠正直。實與你說了吧,我受人之托今夜要買進一件稀世之寶,價錢已說定,只是情形不同一般,賣主要我賭誓不準走漏半個風信兒,因為還有別人想要得到這件寶物。倘若被別人知道了,賣主可從此不得消受。他此刻正在那宅子里候著我,那里多年無人居住,正是做這等買賣的一個穩實去處。”

  狄公看著她那垂下的長袖,又問道:“這般說來,你已將這筆巨金攜帶在身上了?”

  女子從長袖里取出一個方紙包兒,默默地遞給狄公。狄公四顧無人,便撥開紙角往里一看,不覺倒抽一口冷氣——紙包里面齊齊整整十根沉沉的金錠捆扎作一處。他將方紙包還給了那女子,問道:“不敢動問小娘子尊姓?”

  “休要胡枝扯葉!我這等信賴于你,你卻恁的羅唣。”她一面平靜地嗔著,一面將方紙包又納入了抽中。重新拿出那塊銀餅,說道:“這買賣彼此無欺,望你好歹也信賴于我。”

  狄公點了點頭,接過了銀餅。

  狄公與修須店里那伙計一番交談,心里明白到這里來搜尋董梅被人毒死的線索顯然無望,酒店里宴請槳手時一片鬧哄哄,任何人都可能在董梅的酒食里投毒。此刻他倒不妨留心看看這女子究竟要干什么。

  當他們穿過市廛時,狄公說:“小娘子稍息片刻,待我去買一盞燈籠。”

  那女子不耐煩了:“那地方我了如指掌,燈籠燭火反惹人眼目。”

  “但我可得要獨自歸去!”狄公淡淡地說。

  他在一家雜貨鋪前停下,摸了幾文銅錢買了一盞燈籠。

  他們繼續行走時,狄公忍不住問道:“未知小娘子要會的那人又是如何出來呢?”

  “他閑常就住在那宅子里。若是你感到害怕,他可送我回來這白玉橋鎮。”

  兩人默默無聲地向前走著。剛穿進那條通向樹林的暗黑小路,前面便見一群浪蕩公子正與三個妓女在那里嬉戲調情。他們用下流的言語議論狄公和那女子,只是畏懼狄公高大雄武的身軀才不敢上前貿然尋釁。狄公昂頭走去,更不理會。

  向前又走了好一截路,那女子突然岔進一條幽徑,這幽徑正通向濃密深黑的曼陀羅林。這時他們遇上了兩個在樹林間晃蕩的無賴,彼此走近時狄公反迭了雙袖,工穩著步子,警惕地擺出一副拳師迎斗的姿勢。那兩個無賴本想攬事,見此情狀也略知些淺深,憤憤然啐了一口,自走遠了。

  狄公心想:這路果然難行,那女子端的有慧眼,識英雄,不枉付了我那塊銀餅。她獨自一個能平穩進出這林子?

  幽徑曲折,林愈密,樹愈高。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落葉,偶爾斑駁灑落下幾點蒼涼的月光。早已聽不見市廛的喧鬧,只有夜鳥凄厲的哀鳴偶爾打破這令人膽寒的靜謐。

  女子轉過身來,指著一棵高大參天的松樹說道:“記住這株松樹,你回去時,從這里左拐,一直向左便可出這林子。”

  她自顧走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她對這里一切異常熟悉。狄公急忙跟隨在后,只覺腳步踉蹌,幾番險些絆倒在坎坷不平的路上。

  他停下稍喘了口氣,驚異地問道:“小娘子,這地方因何如此荒涼?”

  “這里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極是神圣的地方。白娘娘時常顯靈,你沒聽那店鋪里的伙計說么?官家莫非膽怯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雖有點膽寒,究竟不是懦夫。”

  “好!這就到了。千萬別出聲!”她停下了腳步。

  狄公見慘淡的月光下一幢荒圮敗壞的高大門樓,門樓兩邊高墻逶迤,遮沒在幽黑的林木里。那女子走上水青石階,推開了兩扇風雨剝蝕幾近腐朽的木門,回身輕輕地說了聲“官家請自穩便”,便踅進了那宅子。狄公轉身回走。

  狄公走回到那株高大的古松下不禁停下了腳步,略一尋思,便將燈籠放在地上,將袍襟塞入腰帶,卷起了衣袖,然后提起燈籠回身又朝那門樓走去。

  他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兩個神秘的人會面的地方,占一個有利的隅角,從那里可以窺視著他們。如果真是一宗純粹的買賣,他便立即離開這里,倘是有半點可疑,他便公開自己的身份,當場問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輕輕推開那兩扇大門走進門樓,門樓里是一個空敞的前院,周圍黑黝黝一片并不見人跡。定睛細看乃見前面不遠的抹角處微微有燈火閃出。狄公穿入一條黑暗的過道朝那燈火閃爍處急急走去。

  穿出過道便是一個荒涼的大庭院,庭院里野草叢生,腐術散腥。正中影綽綽一座大廳堂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出高甍飛檐的朦朧輪廓。忽然他聽到右邊圓洞門外傳來模糊的聲響,趕緊穿出那圓洞門仔細諦聽。聲音來自一個臺基有四尺高的亭閣,亭閣內果然有燭火晃閃,亭閣外是一個四面粉墻抱定的小花園。小花園里荒草萋萋,蟲聲卿卿,沿墻種植一排古柳高槐。亭閣四面窗格和頂檐瓦翎新近修葺過,而其它部分則很是荒敗。正門兩扇朱紅格子門緊關著。

  狄公審視情勢,見亭閣左邊的圓墻只有四尺高,墻外大樹參天,蔥郁一片。他揀定了一個墻磚凸凹處飛身攀登上那堵園墻,大著膽朝那亭閣飛快爬去。當他爬近亭閣正待趴下身子向窗格里窺覷,月亮卻被烏云遮蔽了,四周一片漆黑。他聽見那女子說:“我先知道了你為何來的這里,我才告訴你……”接著是一聲詛咒,然后是扭打的聲音。女子大叫:“把手放開!”

  突然,狄公身下的墻頭搖動了一下,他趕緊拉住墻外一根樹椏,竭力穩住身子。十幾塊磚“嘩啦啦”倒塌落到了墻下的瓦礫堆上。狄公汗流浹背,正驚惶處,忽聽得亭閣里那女子一聲凄厲的叫喊,然后聽見門格被打開和急促的腳步聲。

  狄公急忙跳下墻來,大聲叫道:“休得逃跑!”但無濟于事,隱隱聽得遠處樹枝“噼啪”折斷的聲音,一個黑影飛身逃進了樹林。狄公待要追趕,早不見了影蹤。

  亭閣的門半開著,亭閣里燭光搖曳,那女子躺倒在地上。

  狄公氣急敗壞登上亭閣的臺階,不由在門口趔趄幾步。那女子仰天躺著,一柄短劍刺進了她的左胸,劍柄露在外面。狄公心中叫苦,忙走上前蹲下到她身邊,仔細端詳了她平靜蒼白的臉——她已經死了。

  狄公憤怒地自語道:“她出了錢雇我保護她,而偏偏在我的眼皮下被人殺了!”

  她顯然試圖保衛過自己,她的右手緊捏著一把薄刃小刀,刀上還粘著血跡,血跡從地上到門口滴成一線。

  狄公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那裝有金錠的紙包不見了。只有兩條鮫綃汗巾和一張單據,單據上寫著柯府琥珀夫人百拜交納。

  狄公心中大疑。他聽人曾說起過柯元良的正夫人多年來一直患有不治之癥,為此柯元良又納了一房侍妾,名喚琥珀。琥珀年輕美貌,想來這死者定是她無疑了。柯元良這個糊涂蟲竟讓他的愛妾獨個來這兒替他買進什么價值連城的骨董,卻不知原是一個搶奪金錠的圈套。

  狄公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細細看了這亭閣。亭閣里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張竹榻外幾乎沒有什么家具,也并不見一個可以貯藏東西的地方。內墻和天花板新近修葺過,窗格都裝上了鐵柵,門外掛著一把胳膊般大鐵鎖。他搖了搖頭,緊皺了雙眉,略一沉思便用蠟燭點亮了燈籠出小花園,過圓洞門,轉來庭院直進那大廳堂。

  大廳堂里空蕩蕩,幽暗潮濕。廳堂后壁高高懸掛著一方積滿塵土的匾額,匾額上三個泥金大字:“翡翠墅”,落款是董一貫。幾翼大膽的蝙蝠飛來在狄公頭上繚繞,地上好幾尾老鼠來去奔竄,廳堂里像墳墓一般陰森恐怖,廳堂外寒氣凝重,靜寂虛寥。

  狄公又回到那亭閣,蹲下身來小心將短劍從女子胸脯拔出。短劍一直刺到了她的心臟,玄緞長裙浸透了鮮血。他又從女子手上抽出那柄薄刃小刀,用一塊帕巾將他它們一并包裹了。最后細細看了一眼亭閣現場,才轉身下了臺階。

  這時月亮又從烏云里鉆出來了,狄公回頭向那黑黝黝的曼陀羅林憂慮地看了一眼,那鬼怪般猙獰的大樹夜來更令人膽寒心怯,毛發悚然。突然,狄公發現有人正沿著低矮的園墻偷偷走來,隱約只見那人蓬亂的頭發。那人顯然沒有察覺狄公,自顧不慌不忙慢慢走著。狄公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全身不由顫栗起來。他趕緊蹲下,輕輕地貼向那堵矮墻,抓住墻頭用力翻了出去。墻外是一條長滿野草的小溝,高墻頭竟有六七尺高,墻外并不見有人。

  狄公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可怕的人。忽而狄公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原來是月光戲弄了他——那只是一只烏龜拖曳著一束纏結的野草。

  “原來卻是你這個小精靈在耍弄我!”狄公一把揪住那烏龜,扯去了背上的那束野草。又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巾將它包裹了,四角系了結納入袖中。然后翻過墻來,跳回到花園里。

  狄公出了翡翠墅門樓,好在手中有盞燈籠,很容易地循原路回到了白玉橋鎮。

  白玉橋鎮市廛上依舊一派節日歡樂的情景,燈光輝煌,人群如鯽。狄公找到了白玉橋鎮署的里甲,披露了自己身分,命令里甲委派團丁去翡翠墅將那女尸收后了運去城里衙門,并布置下十二名團丁守衛翡翠墅直到天亮。然后他從鐵匠那里牽過他的坐騎,將袖中的兩柄刀劍和那只烏龜放進馬鞍袋,揮鞭馳馬回城。

  -------------------------

  第五章

  盡管已是深夜,濮陽城南門依舊半開著,三五成群的百姓還在陸續進城。每個人交上給守衛的兵士一枚小小的長方形竹牌,竹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個數字。今夜,城里的百姓倘若要到關城門時間之后才回城,必須事先呈報姓名、身分、宅址,領取這么一枚竹牌。沒有這竹牌的人須由守門士卒驗明姓名、身分、宅址并交納五個銅錢才允許進城。

  南門的校尉見遠遠一騎飛奔而來,忙喝令兵士將城門開大。狄公勒住馬,問道: “適才見有個受傷的男子進城沒有?”

  校尉將頭盔向腦后推了一推,答道:“老爺,這個可難說準,我們沒有時間去細細察看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這一大群一大群的,哪里顧得全?今夜濮陽城里的人幾乎都出了南門。”

  “嗯。此刻起你必須細細檢查每一個回城的人,若是見有個剛受了刀傷的男子便逮捕他,立即將他帶到衙門。你馬上派一個士兵騎馬去另外三道城門傳達同樣的命令。”

  城里三街六市仍擠滿了歡樂的人群,十里燈火,人聲喧鬧。酒肆和店鋪生意正忙。狄公策馬向東城緩緩馳去,他記得柯元良的宅邸就在東城。

  來到東門不遠的一幢幽靜的府邸,狄公下了馬,在門樓外白玉柱上系了韁繩,走上高高的臺階往那紅漆大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管家應聲便開了門,狄公遞上名刺,管家見是本州刺史狄老爺,慌忙跑入內廳去稟報柯元良。柯元良聞知狄公深夜來訪,忙不迭來到前廳。他滿面驚惶恐怖,忘了禮數,見了狄公便激動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出事了?”

  “嗯,柯先生進屋里說話。”

  “當然。狄老爺。啊,小民失于迎拜,疏忽禮節,幸乞恕察。我正在擔憂……” 柯元良焦急地搖著頭,面上露出不勝懊悔的神色。

  他領著狄公出前廳轉彎抹角穿過幾處回檻曲廊來到一個廳堂,上樓便是一間幽雅僻靜的大書房。書房兩邊靠墻是骨董柜和書柜,骨董、寶玩、書籍、字畫陳放得疏間錯落,井井有序。

  他們在墻角一張圓茶桌邊坐定,柯元良執壺斟酒,狄公開口便問:“柯先生的偏夫人是不是名喚琥珀?”

  “是的!老爺,出了什么事?她吃罷晚飯便出去辦理一樁差使了,到此刻尚不見回府。”

  “柯先生,琥珀夫人被人殺死了!”

  柯元良頓時臉色蒼白,睜大了驚惶的眼睛盯著狄公,呆呆不發一言。半晌,才吐出一連串驚訝的問語:“被人殺死了?這怎么會發生的?誰干的?在什么地方?狄老爺可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被人殺了?”

  狄公捋了捋胡子,冷冷地說道:“至于最后一句問話,你應當知道答案,因為,柯先生,正是你自己委派她到那個荒僻的宅子去的。”

  “荒僻的宅子?哪個荒僻的宅子?究竟在哪里?老天,她為何不聽我的忠告,我懇求她至少要告訴我去哪里,但她卻……”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柯先生最好從頭細細講起。你先喝盅茶,當然這對你來說是一個可怕的信息。要不是我得到了當時當地的所有詳情細節,這兇手恐怕永遠也抓不到了。”

  柯元良呷了一口茶,稍稍平靜了情緒,又問:“究竟是誰殺的?”

  “一個男子,尚不知姓名。”

  “如何殺的?”

  “被一柄劍刺進了胸堂,當即死去,并不曾吃多少痛苦。”

  柯元良木然點了點頭,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琥珀是個異乎尋常的女子,老爺,她常助我鑒別骨董,她對骨董的鑒識有非凡的眼力。她的身上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充滿著奇妙的魅力。”

  柯元良沮喪地望了望沿墻那烏木雕花的高大精致的骨董柜,繼續說道:“所有這些都是琥珀她一手精心布置的,體現了她的慧眼和雅趣。她還親手分類標簽,編纂目錄。我四年前買進她時,她還是一個尚未開蒙的丫環,我教了她一年兩年之后,便就寫得了一筆好字。真的,她異常聰明穎慧……”他硬噎住了,痛苦地垂下了頭。

  “柯先生是從哪里買進她的?”狄公問。

  “琥珀原是董一貫老先生府上的使女。”

  “董一貫?!”狄公驚叫一聲,恍若有悟。又問道:“柯先生,這董一貫會不會就是那個被謀殺的秀才董梅的父親?”

  “老爺說的正是。琥珀從小就沒爹娘,董老先生撫育她長成,待她極是寵愛。四年前董一貫破了產,被迫典賣了他全數家產,他將琥珀賣給了我。因我膝下無兒女,我四根金條買下了她。本想將她當作女兒,但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標致靈秀,她純潔無暇,溫雅嫻淑,那身姿體段恰如一尊玉雕一般。……唉!只因賤妻是…… 賤妻患了不治之癥,兩年前我便與琥珀結了婚,將她收作偏房。當然我是有些老了,兩鬢花白,齒牙動搖,但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嗜尚、對未來的憧憬……”

  “嗯,我明白了。柯先生你告訴我,你委派她去究竟辦一件什么差使?”

  柯元良慢慢喝完了那盅茶,然后答道:“狄老爺,事情是這樣的:琥珀她將董梅舉薦給我,為我搜集骨董,代理些買賣洽約之事。她非常了解董梅,因為他倆從小一起長大。兩天前她告訴我說董梅碰上了一件非常稀罕的骨董,一個……一個花瓶,這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最名貴的花瓶之一,開價十根金錠。她說其真正價值遠在兩三倍以上。正因為這個花瓶蜚聲遐爾,求索它的人很是不少,董梅不愿讓別人得去,他想將它賣給我。琥珀說董梅答應今夜龍船賽后在一個他們倆都知道的安全地方將東西親手交給她。我要琥珀告訴我那是個什么地方,但她卻不愿說。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帶著這么多錢,我真放心不下,但琥珀始終堅持要獨自一個去那里。她賭誓說不會出意外。今夜我見董梅死了,馬上想到琥珀她將白白在那里等候了,我巴望當我回來時,她已經回府。然而她……我回府沒見到她,心里便惴惴不安,夜愈深靜,更是憂心如焚。但我也沒有法子,因為我委實不知他們會面的地點。”

  狄公道:“我可以告訴你,柯先生,他們就是在董一貫府邸,那荒涼的翡翠墅會面的。那是一幢空宅,在白玉橋鎮邊的那片茂密樹林里。琥珀并不知道董梅已死,另一個知情人冒名董梅去了那里。就是那人殺了琥珀,搶去了金錠和那個……那個花瓶——是不是花瓶?柯先生。”

  “董邸翡翠墅——我的天!她為什么要……她對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非常熟悉,但——”他的眼光垂了下去。

  狄公問:“人們為什么說那里鬧鬼?”

  柯元良抬起頭驚惶地看著狄公:“鬧鬼?不!狄老爺,那里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昔時倒常聽說過白娘娘顯靈。幾百年前那一帶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你知道那時白玉橋下那條河比現在寬闊得多。這里的百姓最是信奉河神娘娘,遠近的漁民和船快都要來這里朝拜。曼陀羅林那時很大,周圍幾十里,林子當中建有一座神廟,廟里供奉著一尊河神娘娘的巨大石像。每年有一個年輕男子在隆重的祭典時被宰殺當作她的犧牲,供上祭壇。后來運河的開鑿正通過這里,大片樹林被砍去了,只有圍繞著那神廟的一片樹叢被保存了下來,為的是尊重當地百姓的信仰。官府又明令禁止用活人血祭的舊俗。第二年這里便發生了災難性的地震,毀壞了那神廟的大部,廟里的長老和兩個小侍童突然被人殺了。一時議論蜂起,都道是白娘娘動了怒。于是人們放棄了樹林中那個神廟,在白玉橋鎮的河岸上重建了一個新廟。進出那神廟的道路很快被荒草野樹覆沒了,從此便再也沒有人敢走進曼陀羅林。甚至連采藥草的人都不敢去冒那個險,盡管曼陀羅花和根莖有很重要的藥用價值,生藥鋪收購的價錢也很是高昂。”

  柯元良皺了皺眉頭,意識到話扯遠了,干咳了幾聲,又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 “十年前,董老先生開始在曼陀羅林附近營建館墅,當地百姓都警告他說與那曼陀羅林為鄰,驚動白娘娘圣土,白娘娘會發怒,一發怒便要降災。當地的民工拒絕為他修筑,但老董——可能由于是北邊的人——卻是非常頑固,他不信河神娘娘的謬說,從鄰近四鄉募工建起了他的館墅。他命之曰翡翠墅,取館墅外一片空翠流玉之意。他舉家搬進了這翡翠墅,并在那里儲放他搜集的銅鼎鐵彝、石鼓經卷。我曾去看過他幾

  回,他藏的青銅鼎果然不同一般,海內罕見。老爺你可知道,如今要搞到一個商周時的青銅鼎端的非易……”

  他話說到這里又停住了,神情沮喪地搖了搖頭,象是又嫌話扯遠了。

  “四年前的一個夏夜,也是這般悶熱天氣。老董與他一家正坐在亭閣前面的花園里納涼,白娘娘突然出現了。張牙露齒,奔出了曼陀羅林。——老董事后告訴了我當時那可怕的情景,白娘娘她穿著一條血跡斑斑的白裙,披頭散發遮去了一半臉面。她高舉起血淋淋的雙手向他們狂奔而來,發出一聲聲恐怖的叫喊。老董全家嚇得頓時四散奔逃,這時突然狂風暴雨,雷電交加,老董他們跌跌撞撞奔到白玉橋鎮尤驚喘未定,心悸神怖。全身衣服都被樹椏荊刺撕破了,渾身上下濕透。老董乃決意放棄那幢館墅。更有甚者,第二天他便聞報在京師的商行倒閉了。他只得將這翡翠墅及墅外那片曼陀羅林典賣給京師一個有錢的藥材商,羞愧回去北方老家。—— 人都道是白娘娘的報應。”

  狄公專心地聽著柯元良的敘述,一面慢慢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大胡子。他溫和地問道:“那么,琥珀小姐她今夜又為何還要冒險去那翡翠墅呢?她當然知道白娘娘顯靈的事,她真的不怕么?”

  “老爺,她并不信那里真鬧鬼或顯靈。她常說那些鬼影鬼跡作祟之事只不過是當地百姓為驚唬老董而故意弄出的詭計。而且,身為一個女子更不必害怕白娘娘,白娘娘是女子的護衛神,從來只有宰殺男子去供奉她的神靈,并不聽聞拿了我們女子的性命去當犧牲。”。

  狄公點頭稱善,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突然嚴厲地說道:“柯先生,你讓琥珀夫人為你去辦理這件危險的差使,如今她被人殘酷地殺害了,你必須為自己的膽怯承擔全部責任!你還敢在我面前扯謊,你以為我真會相信天底下竟有價值十根金錠的花瓶?——快與我從實說來!琥珀究竟要為你買進什么?”

  柯元良心中叫苦,他站起身來心神不安地來回踱步。最后在狄公面前停住了腳步,回頭小心看了看房門,彎下腰來湊近狄公耳邊,低聲說道:“實不相瞞,我要買進的就是那顆名聞天下的御珠。”

  -------------------------

  第六章

  狄公默默注視著神情激動的柯元良, 突然用拳頭狠狠一擊桌子, 厲聲叫道: “大膽柯元良,竟又敢拿御珠的鬼話戲弄本官!快與我講出真情!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我還是牙牙學語的孩童時,我祖母哄我睡覺就與我講過了這御珠的故事——不意今天你又來拿御珠之話搪塞蒙混。”

  柯元良坐下,用衣袖拭了拭汗濕的前額,正色說道:“小民焉敢蒙混老爺?這是真話,我可以賭誓。琥珀她見到了那顆御珠,像鴿卵般大小,通體射出晶瑩透亮的白光。琥珀說誰見了都會禁不住噴噴稱奇。”

  “那么,董梅他又是用什么高妙的本領將這顆名聞天下的稀世之寶弄到手的呢?” 狄公不無譏諷地問道。

  “董梅是從他寄寓處隔壁的一個貧苦老婆子那里得來這顆御珠的。他曾幫了那老婆子許多忙,老婆子臨死前便將這顆珠子送給了董梅作為報答。因為這老婆子無兒無女,孤獨一生,臨到死前她只得將這個被她的家族嚴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泄露給了董梅。”

  狄公微微點頭,示意柯元良說下去。

  “那是一個十分稀奇的故事,老爺,但它卻是完全真實的,沒有半點摻假。那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宮里的廚娘。當她的母親只有三歲的時候,波斯國的使臣將這顆著名的珠子獻給了當今圣上的祖父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將它賜給了娘娘以示寵幸。當天便轟動了后宮,酒宴后王妃貴戚、誥命夫人都圍定了娘娘爭睹那稀世之寶的光彩,恭賀她喜承恩寵,祈祝她富貴萬年。那個正在內宮門外的臺階上玩耍的小女孩看著熱鬧便偷偷溜進了內宮,她見那顆御珠正放在案幾上的一幅金絲嵌鑲百寶錦緞軟墊上。眾人正湊著娘娘說話,她拿起那顆御珠看了看,覺得好玩,便順手納入口中,飛快跑了出去——她想將那珠子帶到花園里去玩耍。當娘娘發現御珠失蹤,便馬上召集了太監和后宮侍衛問話。后宮所有的門戶全關閉了,每個人都搜了身。但沒有一個人懷疑到那個正在御花園里玩耍的小女孩。

  “四個皇后娘娘最疑心的宮女被折磨致死,幾十個太監被重重鞭答。然而御珠仍舊沒有找到。當天夜里皇上聞報,忙派出內廷總監來后宮進行了一次最徹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兩頰出現了紅暈,他陶醉在這個奇妙的古老傳說中,激動的心情使他暫時忘卻了他的悲痛。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說道:“第二天早晨那廚娘發現她女兒的嘴里含吮著什么東西,便叱罵她在御膳房里偷吃了什么。小女孩天真地將御珠吐出給她母親看——那御珠清潤溫馨,含在嘴里極感舒爽,故不覺含過一夜。廚娘見了御珠嚇得魂飛天外。如果她那時交回御珠并向總監或娘娘講明真相,仍逃不脫滿門斬殺的罪名,那四個無辜而死的宮女的賬要算到她的頭上。那廚娘橫一橫心,咬了口牙便將御珠偷偷藏過了。搜索持續了數天,京師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受命也來幫助內廷總監搜尋查問。當日在內宮侍候的宮女太監以及來后宮參賀的王妃、貴戚、誥命夫人個個盤問、搜身,沒有一個不折騰得半死。皇上為這顆御珠懸了巨額的賞格,一面行文海內關驛川埠嚴訪暗查。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御珠還是沒見個影兒。

  “那廚娘咬緊牙將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內,不敢吐露一絲風聲。直到她臨死前才告訴了她的女兒即那個老婆子的母親——真正盜出了御珠的人,并將御珠交給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臨死便又傳給了那老婆子。老婆子與一個負債累累的窮木匠結了婚,她貧苦終身一直到死。老爺,你可以想象她們一生是怎樣的擔驚受怕,日夜恐懼。她們握有傳說中的最大一宗財寶,但財寶一無用處,她們不能也不敢將它兌換成錢銀使用。沒有一個商賈敢問津那顆御珠,因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會帶來最嚴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她們也不甘心偷偷將這珠子扔掉或毀去,或想出其它什么法子擺脫這顆珠子可怕的陰影。這顆珠子注定要困擾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時,她還很年輕,她靠幫人漿洗縫補辛苦維持著貧困艱難的生活。她從不敢將這御珠之事告訴任何人,更沒敢想到售鬻它獲得一筆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親一樣只是到了臨死的前夕,她才將御珠拿出來送給董梅。”

  書房里好一陣靜寂。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這故事究竟打動了狄公沒有。

  狄公沒有說話,他感到柯元良這番話也許是這個百年之久的懸謎最簡明可信的解釋,多少聰明人卻為它迷惑了這么久的歲月。皇后被一群激動興奮的王妃貴夫人團團包圍住,嘁嘁喳喳,言語未休,她們又拖曳著寬大的長裙,誰會留意到那個在地上蹦跳嬉戲的小女孩?然而這又未嘗不可以是一個精心編撰的童話,一個挖空心思計謀出的騙局。

  沉默了好一陣,狄公才平靜地問道:“董梅又為何不將這顆御珠貢獻給朝廷,并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譜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于那個后宮廚娘的家庭,朝廷便會頒賜給他一大筆賞金,遠遠超過你這十根金錠。”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個外鄉遷來的秀才,老爺,他害怕官府到時候不相信他的說話,反將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這樣的安排還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錠,而由我來將這顆長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貢獻給它的原主——我們至高無上的圣上。”

  狄公對柯元良的話仍是疑心,尤其是對他最后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個癡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顧任何道德觀念,有時刑法斧鋮都抑止不住他的貪心。狄公認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顆御珠,余生里自個秘密地細細玩賞。

  狄公冷冷地說道:“柯先生,你須將琥珀夫人告訴你的全部內情細告于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失落,我將盡我所能去跟蹤那個兇手并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終是件贗品,而這故事不過是一場假戲,一個騙局。柯先生,我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董梅是否告訴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閣用來儲放他收購來的骨董?”

  “不,老爺,沒聽他說起過。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辭,剛轉身過來忽見一個身子頎長、莊重矜持的美婦人站立在書房門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輕聲說道:“你快回房去,金蓮,你的病還沒好哩!”

  那婦人似乎沒聽見他的說話。

  狄公見那婦人約三十左右年紀,容貌艷麗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兩頰蒸霞般緋紅,精致透剔的小嘴內外朱唇皓齒歷歷分明,鳳眉彎曲細長,兩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對玉墜閃爍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靜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一對干澀沒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視著前方。她穿著同琥珀一樣的玄緞長裙,兩條水袖托曳在身后,一條紫綾腰帶束身,更顯出她勻稱的胸脯和細腰。油光發亮的一頭烏云直接向后梳攏,上面簪著一朵金絲打制的小小蓮花。

  “賤妻的精神有點錯亂,老爺。”柯元良耳語道。“幾年前她在一次腦疾高燒后失去了理智。平昔她總呆在自己的房里,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讓她獨個跑了出來。此刻,全家的人都為琥珀的失蹤感到焦慮惶恐。”

  他又彎下腰去湊近他妻子說了幾句溫存話,但金蓮并沒理會他的躊躇不安,還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視著,偶爾舉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細長手指慢慢撫摩著她的長發。

  狄公深感憫憐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后對柯元良說:“好好看顧尊夫人,我這里不必相送了。”

  -------------------------

  第七章

  狄公策馬回到州府衙門已近子夜時分。他勒住馬用鞭柄輕輕敲了敲鐵皮包裹的大門,兩個衙卒應聲便將沉重的大門打開。狄公在外廳前庭院下了馬,將馬韁繩遞給睡眼惺松的馬夫,抬頭見內衙書齋的窗里還亮著燈光。他提起那馬鞍袋急忙向內衙書齋走去。

  洪參軍坐在狄公大書案前的凳子上,正照著一支蠟燭在閱讀公文。他一見狄公進來,忙站起身來焦急地問道:“白玉橋鎮發生了什么事?老爺,半個時辰前,那里的里甲率幾個團丁將一具女尸運來衙門。我便命仵作驗尸,這里是他填寫的驗尸格目。”

  狄公接過尸格站在書案邊匆匆看了一遍。尸格上填明死者系一年輕的已婚女子,被一柄利劍刺入心臟致死。死者原無形體缺陷,但她的雙肩卻有幾處舊鞭痕。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狄公將尸格還給洪亮,坐下到書案后的太師椅上。他將馬鞍袋放在書案上,靠在椅背上問道:“衙官將夏光帶來了沒有?就是董梅的那個伙伴。”

  “沒有。老爺,衙官一個時辰前來報告說夏光還沒有回他的寓所。夏光的房東,那舊衣莊的掌柜叫衙官不必等候,因為夏光他起居極無規律,經常一兩天不回寓所。衙官搜查了夏光、董梅合賃的那個房間,便回衙來了。他委派了兩名番役在那里監視守衛,見到夏光露面便拘捕他。”

  洪參軍清了清嗓音又說:“我和歐陽助教談了半日,他并不贊美董梅,他說董梅與夏光讀書并不聰明,但品性卻很是狡獪。他倆縱情聲色,行止放蕩,對于不明不白的錢財往來也不避嫌疑。他們雖考得了一個秀才的功名,但頗不守學規,尤其是最近幾個月來,州學堂里根本沒見著他倆的影子。助教說他并不為這兩個孽類的自甘墮落、敗壞黌門風尚而感到氣憤,他只是感到很對不住董老先生,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高尚人物,禮義守身,詩書養老,待人接物也極是仁愛寬厚。至于夏光,他的父母均在長安,助教認為正因他行為不檢,墮入歧途,他父母已不認他了。”

  狄公點點頭。他打開馬鞍袋將兩柄刀劍先撂到一邊,又解開了那幅帕巾,讓那只烏龜爬了出來,燭光下龜殼閃閃發亮。忽而它停了下來,四肢和頭都縮進了龜殼。

  洪參軍驚奇地凝望著這只烏龜,沒有吭聲。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熱茶給我,我便告訴你我在哪里又是如何與這小生靈認識的。”

  洪參軍站起去端茶壺沏茶,狄公走到后窗,將那烏龜放入到窗外后花園的假山草石間。

  這時,守衛南門的校尉進來內衙報告說城門已關,并不見有一個新受刀傷的人進出。狄公點頭,校尉退下自去南門。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茶,便將董一貫翡翠墅里發生之事以及后來在柯府里會見柯元良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訴了洪參軍。最后他說道:“因此,這兩起案子看來是聯系在一起的。它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猜測。洪亮,我先略說個輪廓大概,你幫我擬出一個著手偵查的具體程序。”

  狄公一口將茶盅里的茶喝完,潤了潤嗓子。

  “倘使柯元良適才告訴我的全盤屬實,這案子便又有兩種可能的猜測。第一種可能,毒死董梅的那個人事先就知道了御珠的交易,為了盜騙、搶劫御珠和黃金,他毫不猶豫地謀殺了董梅,并冒了董梅之名去赴琥珀的約會。當琥珀用刀子自衛時,他又殺死了琥珀,或者是他本來就想殺人滅口。另一種可能是殺琥珀的那人同毒死董梅無關,但他知道將在翡翠墅里進行的那筆巨額交易。當他聽到董梅在龍船賽時突然死去,才決定冒董梅之名去赴約會。目的同樣是為了奪得御珠和黃金。——兩種可能同歸因于盜劫,而盜劫與謀殺是有嚴格區分的,犯案者分居不同的社會地位,觸機于不同的人事背景。”

  狄公停頓了一下, 看了看沉吟不語的洪參軍, 慢慢捻著胡子,又繼續說道: “但是,柯元良的話倘使只有部分屬實,他說他不知道琥珀與董梅約會的地點是謊話,那么,我可以這樣斷言,董梅與琥珀都是在柯元良本人的直接策劃指令下被謀殺的!”

  “這又怎么可能呢?老爺。”洪參軍吃驚地叫道。

  “洪亮,你須知道董梅與琥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彼此早有情意。董梅英俊軒昂,一表人才;琥珀美貌穎慧,韻格非凡。設想一下他們兩個是一對情人。彼此早就纏綿廝戀,而且琥珀進入柯府之后仍然同董梅保持著舊情。”

  “真是這樣,琥珀未免負恩于柯先生了。”

  “洪亮,墮溺于情欲之中的女子其行動往往是難以理解的。柯元良盡管相貌堂堂,風度瀟灑,畢竟比琥珀大了二十多歲。驗尸證明琥珀已有身孕,董梅必是她情夫無疑。柯元良發現琥珀不貞,但他秘而不宣,暗中伺機報復。當琥珀告訴他董梅要賣出御珠的時候,他認為機會來了,他正可乘此將他兩人一并除了。既得到御珠,又不失去金子,這樣一石三鳥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柯元良在白玉橋鎮酒店招待槳手時毒死董梅很是容易,除掉董梅之后,他只需雇用一個惡棍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琥珀約會,令他殺死琥珀,搶去金錠并設法在那亭閣里找到董梅藏匿的御珠。洪亮,我重復一遍,這兩種情形都僅僅是猜測,遠遠不能算是定論。我們此去勘查,須訪拿到真憑實據、鐵的證驗才是首要之務。”

  洪參軍慢慢點頭,恍有所悟。他忽而憂慮地說:“老爺,無論如何我們得設法找到那顆御珠。老爺你出乎意料的出現令那兇手驚惶出逃,御珠必定仍在那亭閣里,我們此刻不如再去那翡翠墅搜尋一遍吧!”

  “不!這不必了。我已命令白玉橋鎮署的里甲在那里布置了崗哨,明天拂曉我們再去細細搜查不遲。但也有可能董梅將那顆珠子隨帶在身上了。他的衣服在這里么?”

  洪參軍從靠墻的茶桌上拿過一個押簽了衙門大紅印封皮的包袱。狄公撕開封皮,與洪亮一起仔細地搜查了董梅的衣服。他們查看了每一條褶縫,洪亮還切開了氈鞋的鞋幫,但也沒有見著御珠的影子。洪參軍只得重新將衣服包裹了,簽貼了封皮。

  狄公默默地喝了一盅茶,半晌才說道:“這兩起謀殺案與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御珠聯系在一起,不能不使案情更加復雜且嚴重了。再說要對柯元良的人品操行作出估價也不很容易。我真想多了解一點他的生活細瑣,可惜他的妻子金蓮已得了狂亂之疾,喪失了理智記憶,整天只是癡癡呆呆,魂不守舍。如今琥珀已死,又有誰能知道柯元良的行止品性呢?洪亮,你可知金蓮她是什么時候又是如何病成這個地步的?”

  “我聽人說是這樣的:四年前的一天夜里,金蓮出門去拜訪鄰近一家親戚,半路上突然發了病,全身燥熱,口焦眼赤,魂魄散渙,神智無主。她晃晃悠悠從東門出了城,在荒野地里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幾個農夫發現了她躺倒在田地里,早失去了知覺。送回柯府后,一個多月病得死去活來。后來總算痊愈了,卻把個腦子毀損了,失去了早先的記憶,變得又瘋又癡,好不叫人生憐。——這件事當時很鬧動了一陣,幾乎人人知曉,聞者無不為之嗟嘆惋惜。”

  洪參軍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灰白胡子,沉吟半晌。又說:“老爺,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董梅之死與那顆御珠無關。記得陶甘一次告訴我說,龍船賽中雖然普通百姓押的賭注不大,但有錢的經紀人、掌柜們之間的賭注卻大得驚人。陶甘又說騙子惡棍經常在那些巨額賭注上耍弄各種詭計。因此我思量那卞大夫的九號船可能在比賽之前便暗定了要輸場,這中間多的是腌臟的勾當。如果一個精明的騙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手會有意外,他便會押上巨額賭注,碰碰運氣。或許又正是這個騙子設計毒死了董梅。”

  狄公點頭贊成道:“你說得對,洪亮,我們正要考慮到這種可能——”

  一陣敲門聲,衙官進來恭敬地向狄公遞上一個臟污的信封,稟道:“老爺,這信封是在夏光的衣箱里發現的,董梅的衣箱里只是些破舊衣服,一塊紙片都沒見到。”

  狄公命衙官一有夏光信息即來內衙稟報,行官領命退下。

  狄公打開信封,從里面抽出三張折迭齊整的紙。第一張是夏光秀才功名的憑書。第二張是夏光在濮陽的戶籍狀目。當狄公打開那第三張紙,他眼前一亮,不由揚起了兩道濃眉。他小心翼翼將那張紙在書案上攤平,將蠟燭挪近一些,興奮地叫道: “看,這是什么?”

  洪參軍低頭一看,見是一張濮陽城南門內外的粗略地圖。狄公用手指指著說道: “你看,這里是白玉橋,這里是曼陀羅林,這個長方塊是老董的翡翠墅,翡翠墅里只有這亭閣特別用字標了出來。夏光必然卷入這御珠的交易!洪亮,我們必須盡快拿獲這個家伙。”

  “夏光他可能就在城里街隅巷曲徘徊躑躅,老爺,我的朋友沈八無疑知道夏光的下落。沈八他是濮陽城里丐戶的團頭,管著眾乞丐,眾乞丐見他都小心低氣服他管轄,如奴輩一般不敢觸犯。有三教九流消息都奉告于他,故耳目極是靈通。”

  “好個主張,你正可去問問他。”

  “沈八通常只有在深夜才呆在家里,那時乞丐們集合在他那里奉繳日頭錢,將叫化得來的東西折出一份送上沈八,視作日常孝敬。我最好此刻就去找他,老爺。”

  “何需如此著急,你已經很累了,此刻你應好好睡一覺。”

  “老爺,那得整整耽擱一天!我與沈八交情頗深,我深知這老魔鬼的許多習性,只要他知道夏光下落,我自有法子套他出來。”

  “既然如此,洪亮,你這就坐乘一頂官轎去吧,帶上四名番役。天這么晚了,沈八住所的左鄰右舍都是些不安分的家伙。”

  洪亮走后,狄公又喝了一盅茶。他此時心里很感到憂慮,但他不愿在洪參軍面前顯露。一個窮秀才的死竟牽出了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御珠,不管是真是假,他不能拖延向上級官府呈報御珠的消息。他必須盡快弄清這御珠的來龍去脈,早日勘破這宗奇案。想到此,他喟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回花園后的宅院。

  狄公以為妻妾們早已入睡,他不想驚動她們,擬自去小書房里打發一夜。但是當管家引他進內院時,他便聽見陣陣笑語從燈光輝煌的前廳傳出。

  老管家見狄公驚異,忙小聲解釋道:“老爺,鮑將軍夫人和汪司馬夫人晚上來宅院拜訪太太,太太便邀她們留下來打牌。太太吩咐了,見老爺回府便稟告于她。”

  狄公道:“你去請太太來小書房,休要驚動了客人。”

  老管家答應去了。

  不一刻時辰,狄夫人裊裊擺擺進了小書房。她目似秋水,眉如遠山,行動如風吹垂柳。見著狄公忙曲身一拜,焦急地問道:“老爺,龍船賽沒有出什么意外吧?”

  “不,已經出了意外。此刻你還是回前廳陪客人們打牌去吧。我很困乏,只想獨自在這里稍事休歇,管家會伺候我的。”

  狄夫人滿面委屈,跪拜畢正待轉身出去,狄公突然問道:“那一枚‘白板’找到了沒有?”

  “還不曾找到,想來那枚牌必是掉到河里去了。”

  “這不可能!”狄公正色道。“我們的牌桌在敞軒的正中,除非是扔出到河里。咦,那枚牌又究竟會掉到哪里了呢?”

  狄夫人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道:“我們結婚到于今,我還不曾見你為如此瑣屑小事認真掛心過哩。老爺,最好不要再問起它了!”

  狄公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

  第八章

  乞丐團頭沈八的小酒店座落在將軍廟后一條破爛的小泥巷里,店堂中擠滿了吵吵鬧鬧的乞丐、無賴、閑漢、蔑片,彌漫著一股劣質酒的霉酸氣味。洪參軍好不容易才擠到店堂后的賬柜邊。兩個兇神惡煞般的大漢正在那里面對面大聲吵罵,沈八交叉著兩條胳膊靠賬柜站著,粗悍壯實像根鐵柱一般。他穿著邋遢,上衣搭褂,鈕扣散解,敞著個大肚子。腦門上系扎著一條臟布,垂下一綹長長的卷發,油膩的胡須粘作一股一股垂掛在胸前。

  沈八皺著濃眉,憤憤地看了一會那兩個吵架的大漢。突然,他放下手來向上扯了扯長褲,輕輕抓住他倆的頸背,把兩顆頭顱相對狠狠地撞了兩下。

  洪亮看了看那兩個滿臉委屈的兇漢。他們正惶惑地站在那里揉摩著撞疼的頭。他走上前去躬身施禮,說道:“沈八相公久違了,想來為眾弟兄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吧?”

  “呵,洪長官,一向疏闊,多久時也不來這邊走走。看我病成這副模樣也不生憐?恕小弟荒疏禮數了,來,坐下,喝兩盅吧!”

  沈八引洪亮揀店堂隅角一副空座頭坐下,小伙計應聲端上了兩碗冒著熱氣的香酒。

  洪亮笑臉說道:“多謝賢弟款待,我豈敢消磨賢弟許多時間。今日來此但有一事央煩,望勿推阻。”

  沈八道:“洪長官有話但說無妨。”

  “賢弟可知道縣學里有兩個秀才,一個名喚董梅,一個名喚夏光的?”

  沈八搔了搔他袒露的大肚皮,沉默良久,乃忿忿說道:“秀才?洪長官見笑,小弟從不與秀才打交道,那董梅、夏光也委實不知。秀才知書識禮,卻更會使出骯臟卑鄙的詭計,比一般的歹徒更壞十倍。他們自己惹來許多苦惱正是報應,長官何必為之驚慌?”

  “賢弟不知,其中一個已經死了——龍船賽時出了意外,你沒聽說嗎?”

  “我沒去看龍船賽。那賭注可受不了!”沈八搖了搖頭。

  “幾文銅錢,賢弟賭不起?”

  “幾文銅錢?長官可知道九號船上人們押了多少賭注?可憐的卞大夫,如果他確是輸了,真夠慘的!我知道他近來手頭很是艱難。”

  沈八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酒杯,又說:“賭注一大,便會出意外!”

  洪亮一驚,忙問:“卞大夫的船輸了,誰贏了大錢?”

  沈八抬起眼來,脧了洪亮半日,慢慢答道:“這話可問得有點玄,回答來又冗長,恐怕長官也懶得聽。總之,押賭的背后做盡了圈套。船賽前早已有人牽動內線,買通關節。天知道到頭來誰發財誰遭殃。長官老實,看不透人世間種種罪惡勾當。”

  “狄老爺非常想知道這一點,因為這與他正在偵查的一起兇案有關。”

  “洪長官見諒了,小弟委實不知內情。”沈八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洪亮大著膽,誑了一句:“誰告訴他這事,狄老爺會出重賞。”

  沈八瞪大了眼睛。

  “狄老爺他……你知道我沈八從不與官府打交道,不過,洪長官,你我究竟有交情,明天順便來一次這里,或許我會得些信息告訴你。”

  洪亮微笑答道:“這個不消說得,狄老爺也十分看重賢弟。”

  沈八忽然想到什么。干笑一聲說:“小弟亦有一事相托,不知長官能否玉意相助?”

  “賢弟說來無妨,愚兄力所能及,決不推卸。”

  “小弟心中有一女子,極是個人世精英,早年她曾被選入后宮……”

  洪亮耳朵一豎,心中警覺,忙問:“她是不是與一顆珠子有關?”

  沈八答道:“妙極,妙極,長官用語恁的精當。她正是一顆晶亮的珠子,千萬萬女子中一顆最奪目的明珠。——相煩長官去看她一看,順便為小弟美言幾句。千萬小心,不可沖撞了她!”

  洪參軍惘然若失。沈八壓根不知御珠之事,想來也委實不知董梅、琥珀的交易內情。那夏光的下落也不必再動問了。他猶豫了一下,問沈八道:“賢弟莫非委托我當個媒人去向那女子求婚?”

  “呵!不!哪能這么快?長官深知小弟的家境,更何況我還有——”

  洪亮道:“那么,賢弟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拜托洪長官去她那里為小弟美言幾句,僅此而已。言語多寡,長官自己斟酌。”

  “這個想來不難,愚兄當勉力而為。只不知那女子是誰,去哪里找她。”

  “長官去將軍廟前打聽紫蘭小姐,沒有不知道的。離這里不遠,長官最好明天早上就去。噢,我記起來了,那兩個家伙,董梅,夏光——我沒有記錯他們的姓名吧,也常去紫蘭小姐那里,你正可問問她有關那兩個秀才的事。洪長官,你千萬記住要溫文爾雅,不可造次。她是個極迷人的女子,但觸怒了她……”

  “好,好,賢弟放心。明天我再來這里找你。”

  -------------------------

  第九章

  第二天早膳后,洪參軍走進內衙,見狄公正站在大書案前用嫩葉喂那烏龜。

  狄公見了洪參軍便笑著說道:“這小精靈的感覺竟是十分靈敏,真令人驚異。這些嫩葉我們又能聞到什么氣味?但你且看它——”

  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幾片嫩葉,那烏龜剛爬過書案上厚厚一冊書,很快抬起頭來,四下瞧瞧,又爬向椅子。狄公趕忙將嫩葉放到它的嘴前,那烏龜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狄公笑著走去推開后窗,仍將它放回到后花園的假山草石間。

  他回頭問道:“洪亮,昨夜之事如何?”

  洪亮將他與沈八會見的詳情回報了一遍,最后認真地說道:“沈八顯然已聽到了董梅之死,他知道卞大夫的船上押了巨額賭注。他疑心卞大夫背后早打通了關節,故意輸了船賽而贏回一大筆賭金。沈八說卞大夫手頭異常拮據。”

  “真會這樣?人人都說卞嘉是一個高尚的、可尊敬的大夫。但昨天,他診斷董梅之死系由心病猝發,令人不由生疑。因為他的醫道是高明的,不會有此誤斷。— —你還聽到什么有關卞嘉的流言嗎?”

  “沒有。卞大夫是濮陽城里的名醫,風聲端的清正。老爺,我敢打賭說沈八非常了解董梅、夏光,只是不肯直率說出來,似有什么難言之衷。”

  狄公點點頭說道:“他明顯是要我們去向那個紫蘭小姐請教,他不是說董梅、夏光經常去紫蘭小姐那里么?噢,不知夏光回寓所了沒有。我想先見了夏光再去找紫蘭小姐,聽聽她對夏光、董梅的看法。”

  洪參軍答道:“適才衙官對我說監視夏光寓所的兵士來報夏光至今仍沒有露面,不知在哪里廝混了一夜。”

  洪亮停了一下,又遲疑地說道:“沈八他談起紫蘭小姐時,故意說她當年曾選入后宮。老爺,會不會紫蘭小姐真知道御珠的事?當然如今看來這御珠的傳說只是一個騙局。”

  狄公聳了聳肩答道:“后宮雇用成百上千的女子,那些替御膳房洗盤碟、御花園里修葺花木草樹的都說自己‘選入后宮’,洪亮,你最好將御珠忘掉,我可以斷言這御珠的傳說從頭至尾是一套騙人的無稽之談。我一夜沒有睡著,將這御珠的故事反復玩味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思索這顆御珠當年如何消失,而董梅他又是如何得到它的。最后我得出結論:這顆御珠根本就不存在!而柯元良正是用這御珠的謊言來掩遮他的陰謀。昨夜我就說過,董梅、琥珀很可能早有私情。一個月之前琥珀告訴董梅她已有身孕,他倆意識到這事看來已難以再行隱瞞,于是他們決定一起逃走。但怎樣搞到必要的錢呢?兩人一番計議,便編造出了這個徹珠的故事。琥珀回府告訴柯元良說董梅搞到了那顆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御珠,已藏在一個極為秘密的地方。她要求讓她單獨帶一大筆錢去向董梅買下那顆御珠,初步定價是十根金錠。那對情人想在曼陀羅林邊董邸翡翠墅里秘密會面,帶了十根金錠一起遠走高飛。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詭計,但是他們卻不知柯元良當即便識破了這個詭計,并將計就計,暗中擬定他報復的陰謀。柯元良早猜出他倆會面的地方必在那荒僻的翡翠墅無疑。他假裝聽信了琥珀的謊言,又給了她十根金錠。他事先在白玉橋鎮的酒店里毒死了董梅,又出錢雇下一個亡命徒去翡翠墅殺死琥珀,奪回金錠。——洪亮,你覺得我的推斷如何?”

  洪參軍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狄公,慢慢答道:“昨夜我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對老爺的這種猜測表示明確看法,因為當時我們正在推測各種的可能。但如今老爺你已斬截地斷定柯元良犯下了這宗殘酷的殺人罪行,我直率地說我實在不敢茍同老爺的看法。柯元良是知書達禮的君子,文質彬彬,興趣高雅,哪會犯下這等污穢的罪孽?更何況他家道富足,怎肯輕易以身試法,殺人害命?老爺,這案子眼下有如此多的可能可供考慮,適才我還提到了卞嘉的賭注,不知老爺為何眼睛只死死盯住了柯元良?”

  狄公道:“琥珀身為他的愛妾卻對他不忠,僅這一點足以使這個溫文爾雅的君子犯下可怕的殺人暴行。目下這種可能最大,洪亮,我們此刻便去翡翠墅搜查。我深信那御珠不會存在,我們不必找尋,我只想白天去細細看一遍昨夜發案的現場。而且清晨去野外遛遛馬,對我們的身子都有益處。如果我們打翡翠墅回城來時,夏光仍然沒有找到,我們就直接去找紫蘭小姐,看看她能否提供我們些有關夏光的線索。我定要設法拿獲到夏光,無論如何在早衙升堂前我要見到他并同他談一次話。”

  狄公站起,他的眼睛落在適才烏龜爬過的那冊書上。

  “對了,洪亮,我忘了告訴你,我一夜沒睡好,很早就起了身。我撿來這冊書讀了幾段,頗為有趣。這是我前幾天從縣學書庫里借來的。”

  狄公拿起書冊,打開到象牙簽標出的那一頁,說道:“這是一冊記載本地風物人情的書,著者也是這里濮陽的刺史,約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資刻印的。我的這位前任對濮陽的歷史掌故、輿地方物、風俗遺聞極感興趣。一天,他去曼陀羅林里那河神娘娘廟散步——那時神廟雖已破敗不堪,但樹林間還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入,他在書中寫道:

  ‘其山門及墻垣惡震塌于地動,殘礫遍地,莽榛生焉。惟正殿與神像完好無損。神像高約丈余,直立于臺座之上。臺座、神像及像前祭壇渾然一體,系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晶瑩透潤,了無瑕疵。斯真乃罕見之匠石奇藝——鬼斧神工,不過譽也。’”

  狄公將那冊書挪近眼睛,說道:“這里有一條眉批道是:‘庚辰孟春余游斯廟,見祭壇與臺座分離,疑兩者原一體,當是著者誤識。又聞祭壇中空,昔時廟祝藏金銀法器于其中,于今亦湮沒無跡。抑已移置戶部金庫耶?余命匠工于祭壇臺座間填置土石,澆鑄凝合,使一體焉。或曰以還其舊云。汪士信識。’”

  葉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這條眉批所言想來當是實情。來,再看這書上如何說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絳紅寶玉指環, 其色濃郁酣漓如火光眩目。 其名曰 “天視之目”,僭佩之者,災禍立至,殃及子孫,人不敢竊焉。祭壇四隅各有一孔以系縛繩索。每歲五月初五公議遴選俊美男子以為犧牲。裸其四體,縛以繩索,使仰臥于祭壇之上。 吉時, 尸祝以利劍斷其血脈,鮮血淋漓,噴灑女神之像,是謂 “血祭”,以祈歲年豐穰,人富平安云。繼而抬其尸,掛綠披紅,滿城號游。終祭獻尸于滔滔波濤之中。以饗白娘娘云云。是日觀者如云,萬民歡騰,喝彩頌舞,且通宵達旦——竟有三朝乃息者。其狀驚心怵目,慘不忍睹,而愚夫

  愚婦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輟。此俗由來云百有余年矣。悲乎!此類淫祀,以人命為戲,斯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國朝鼎新,革除舊弊,移風易俗,禁絕淫祭。于念久不聞此風興作矣。或曰神像終歲身濕,甘露法雨滋潤云云。余仰見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氳,未識是人偽灑漉抑或天意布施。余疑而記之,以俟后來博聞廣見者。未幾,日月斂光,陰風慘號,隱隱狐鳴,木葉驟下。余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廟。惟于塌記之殘垣間俯身掇拾一方古磚以志留念。磚上有字,云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書冊,長嘆一聲說道:“洪亮,這廟真有點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將馬牽來了。”

  他們飛馬從南門出了城,官道兩邊垂楊裊娜,鳥聲啁啾。時值初夏天氣,榴花盛開,間在綠楊蔭里,煞是悅目怡心。運河上懸浮著一層輕紗般的晨霧,晨霧外檣帆悠遠,水聲浩蕩。

  一到白玉橋鎮,狄公便找到了鎮署的里甲。里甲稟告狄公道團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曉前才散了崗。有的說聽到了曼陀羅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說樹林里有一尾白羽怪鳥拍打翅翼幾乎鳴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顯靈了,嚇得魂不附體,擠作一團,總算守熬過了一宵。里甲還說團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尸后,他便關合了那亭閣的門,并貼上了大紅蓋印的封皮。

  狄公贊賞地點了點頭,示意洪亮騎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來見早市初上,生意正興。折進樹林間那條小徑,頓覺清風徐來,幽馨陣陣,并不見有人跡了。

  他們在董邸前不遠的那株參天老松樹下下了馬,將韁繩在多瘤的樹身上系緊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發現從白玉橋鎮走到董邸原來并沒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時間。很快他們便看到了那幢風雨剝蝕的門樓和爬滿荒藤野蔓的墻垣了。

  他們走進了董邸大門,穿過前庭院,轉幾個彎,過圓洞門,剛待跨入那粉墻抱定的小花園,狄公突然停住了腳步。——一個身高肩寬的大漢正站在那亭閣前面,背朝著他們。

  亭閣的門半開著,門上貼著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條正在晨風中瑟瑟飄動。

  “你是誰?來這里干什么?”狄公大聲喝道。

  那大漢轉過身來,神態傲慢地將狄公上下打量。狄公見那人圓圓的臉盤又嫩又白,領下一綹小胡須,上下衫袍十分齊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致禮,辭色溫和地說道:“圣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貴相公言語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應是我將相公適才那問話問你們的,因為是你們無故闖入了我的地產。”

  狄公好不耐煩,厲聲道:“我是本州的刺史,來此偵查一樁血案,誰敢曰無故闖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來這里干什么?”

  那人聽了慌忙鞠躬致歉,堆起一臉尷尬的笑,謙恭地說道:“在下名叫郭明,是長安的藥材商。四年前我從董一貫先生的手中買下了這幢館墅。這里有雙方畫押的契書,請老爺過目。”說著去衣袖里抽出兩張紙卷遞上給狄公。

  狄公看罷契書,見附著契書的是一張翡翠墅的詳細地圖。狄公將契書、地圖還給郭明,說道:“郭先生因何將那亭閣門上的封皮私自揭去?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為么?”

  郭明含慍答道:“老爺未細訪詳里豈可厚誣小民?那封皮并非我撕揭,我來這里時便見亭閣的門半開著。”

  “我再問你,郭先生,你為何不早不晚在這個不尋常的時候闖入到這里?”狄公心中驚異,又問道。

  “不早不晚?老爺此話問來蹊蹺,小民好生疑惑。至于小民因何來的這里,這話說來冗長,老爺未必愿意細聽。”

  “就說個簡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說。

  “是。事情是這樣的:四年前,我的朋友卞嘉寫信告訴我說董一貫先生要將這個館墅廉價典出,勸我買進。因為我經營藥材生意。這翡翠墅附屬的那一大片曼陀羅林最是有利可圖的藥源。老爺或許知道這曼陀羅樹的根莖是種昂貴的生藥,為此我欣然買下了這幢館墅。然而當時我京師鋪子里這類藥源充足,故一直沒有想到來此勘量采伐。兩年后,我決意派人來這里看看,籌劃采伐之事。但卞嘉又寫信告訴我說當時這里正在鬧旱情,警告我如果不適時宜地來采伐那片林子,會招致本地百姓的強烈反對,說不定會弄出大亂子。因為說是那片林子已奉獻給了河神娘娘,她是……”

  “別講什么河神娘娘了!快說說你因何此刻趕來這里!”

  “以后的兩年里又因生意繁忙,庶務纏絆,騰脫不出身子來這里看看。只是昨天早上當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橋下時,我猛然想起這里還有我的一宗產業—— 一幢館墅和一片林子。于是我就……”

  “你昨天來白玉橋干什么?莫非是逛山水,買土產?”狄公愈下緊地問道。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皺著眉頭答道:“我哪有閑情逸致逛山水、買地產?只是因為運河前方有我的一爿分店;那里纏上了麻煩,不得不要親自去走一遭。故偕同我的伙計孫偉租賃了一條船,便匆匆上了路。一路并不想耽擱,誰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陽時,船夫們聽說當夜運河里有一場龍船賽,端的熱鬧非凡,便在白玉橋下下了錨準備過夜。無可奈何我也只得乘便上濮陽辦點事。這時我想起了那翡翠墅和那片曼陀羅林。

  “我送了個信息給卞嘉,約他中午來白玉橋鎮,引我去看翡翠墅。他遞來口信說他正忙于龍船賽的籌備,至早也要到下午才能來見我。日落前,他果然趕來我船上匆匆吃了一盅茶,我們約定今天拂曉在這里會面。我只想稍稍在這里看一眼便催船夫開船——此刻我正在這里等候卞嘉,不意有幸遇見老爺。

  “昨天黃昏時,卞嘉將我帶去白玉橋的酒店,他正在那里盛宴招待龍船賽的槳手。酒飯罷,他又引我到運河邊的彩臺下。他自顧去忙碌奔走龍船賽,我只得獨自一個在彩臺附近走馬觀花趕熱鬧。一個過路人指給我看了老爺的官船,我大著膽走上了船,我與濮陽多有生意往來,我想對濮陽的刺史老爺表示我的一點敬意。船頭上沒有人為我通報,我便自個走上櫚梯一看,見老爺正與太太們站在欄桿邊觀賞風景。我不想敗了老爺的興致,便輕步退了下來,正遇上老爺府上的管家。他要為我稟報,我說我不想打擾老爺了。”

  狄公憬悟,原來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說的那個蹊蹺的闖入者。

  狄公問:“那么,郭先生,你的伙計孫偉沒有同你在一起?”

  “沒有,老爺。他有點不舒服,故早就躺在船艙里休歇了。我則看完了龍船賽,租了一匹坐騎回到了白玉橋。船夫們一個都不曾回船,我沏了一盅茶,獨個慢慢喝了,再進艙睡覺。”

  “郭先生,我再問你,你為何要修葺這個亭閣?”

  郭明升起了他的兩條細眉,微微一驚,使勁搖了搖頭。

  狄公心里明白,不再問話,便走上臺階推開亭閣的門,走了進去。洪亮和郭明跟隨在后。

  狄公見亭閣里破損毀壞得厲害,大塊大塊的搗紅墻泥剝落下來,露出里面暗黑的青磚。半面窗扇已經掉落,地上的花磚殘缺了許多,墻隅那張竹榻的四條腿也斷裂了——昨夜他離開之后顯然有人來這里翻騰過。

  突然身后有人發問:“你們在這亭閣里干什么?”

  狄公驚回頭一看是卞嘉,便皺起眉頭說道:“啊,原來是卞大夫,我們正在這里清查驗對郭先生的房產,這翡翠墅因無人看管損毀嚴重。”

  郭明會意,乘勢冷冷地說道:“卞先生,你不是答應替我留心看護這館墅和林子的嗎?”

  卞嘉心中發急,忙分辯道:“郭先生,一個月之前我曾委派人來這里看過。他回來告我說這里一切井井有序。那人對這館墅里里外外十分的熟悉,他是這里舊宅主董一貫的兒子。我真不明白,一個月里竟會變得這樣的荒敗。”

  狄公道:“你們慢慢在此整理吧,我先一步走了,衙里還有公事等著問理。” 一面使眼色示意洪參軍跟隨而來。

  狄公走出小花園,小聲對洪亮說:“兇手今天一早又來這里,正值團丁散崗后。他必是聽信了御珠的傳說,趕來這里搜尋那顆御珠的,那門扇上的封皮正是兇手撕揭的。”

  幾個青蠅飛來,繞著狄公的頭嗡嗡作響。狄公狠狠地拍打著。

  洪亮道:“亭閣里已翻騰遍了,看來兇手并不曾找到那顆御珠!”

  狄公點點頭。成群的青蠅嗡嗡飛著,狄公皺起眉頭,又拍死了幾個。他忽然想到什么,說道:“洪亮,昨夜我正是在這堵矮墻上捉到那只烏龜的。”

  他雙手擱在那堵矮墻的墻闕處:“當時它正緩緩從這頭爬來,險些兒將我嚇得半死,我以為……”

  狄公突然止住了話,全身不由一陣毛骨悚然,雙眼露出驚惶的神色。矮墻外那條小溝的野草間正躺著一具男尸,無數的青蠅爬滿他的頭頂心——那里粘著濕糊糊的一大灘血。

  狄公略一轉念,回身飛步跑進亭閣,問郭明道:“我來之前你在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言:“我剛走進這花園你老爺便后腳跟到了,我還不曾去看那大廳堂呢!呵,不過,進來這花園之前我看了一會兒那曼陀羅林。”

  狄公大聲道:“你們跟我來!”

  狄公將郭明、卞嘉引到了矮墻邊,指著墻外道:“你們看那是誰?”

  郭明朝墻闕處剛一探頭,頓時臉色蒼白嘔吐了起來。

  卞嘉一聲驚叫:“這是夏光!——你看他左頰上的傷疤!”

  狄公撩起長袍翻身過墻去,洪亮,卞嘉也跟著爬過了墻,小心跳下。

  狄公蹲下到死者身旁先察看了他那粘滿血斑的頭發,然后又細細觀察起淺淺小溝里的野草灌木。他揀起一塊大磚,遞給洪亮道:“夏光的頭顱是被這塊磚砸破的,你還可以看到這磚角上的清晰血跡。”

  狄公站了起來命令道:“你們隨我搜索那片林子邊緣,也許還有其他線索可發現。”

  突然洪參軍大聲道:“老爺,這里有一個木箱!”

  他彎腰提起那木箱的革帶。原來是一個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有兩弓鋸子,一柄鐵錘和幾把鑿刀。

  狄公命洪亮將這木箱帶走。一面又對卞嘉說:“你來助我脫去死者的上衣。”

  狄公解開夏光的衣扣,裸露出死者肌肉發達的軀干,一條破布正緊緊繞扎著他的左上臂。卞嘉松釋了布條,檢查了臂上的傷口。

  “這傷口是新近被一柄鋒利的細刀刺戳的。老爺,這尸身尚有余溫并未僵硬。”

  狄公點頭,又細細搜索了夏光的衣袖、腰帶、褲袋,并不曾發現有任何東西;連方帕巾都沒有。

  -------------------------

  第十章

  他們三人重新又進入花園。狄公命洪亮騎馬先去白玉橋鎮署喚來里甲并十幾名團丁。

  他在花園里來回踱步,面色慍怒,不停地揮著他的衣袖。卞嘉將郭明叫到一邊竊竊耳語。

  洪亮很快便轉回花園,身后跟隨著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隊驚恐萬狀的團丁,幾個團丁手上拖著長竹竿。

  狄公命團丁將長竿草草扎就一個擔架,將夏光的尸首運回城里衙門。又命八名團丁嚴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里衙卒前來換班才許散崗。此間如有陌生人前來這里,不管是誰一律拘捕,押來城里州府大衙。然后他向里甲借了兩匹馬讓卞嘉、郭明坐了,一并回城。

  他們四騎行到玉橋頭,狄公命一齊下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在白玉橋下不遠的柳蔭里,果然停泊著一條帆船。四名臉色憔悴的船夫正將船帆升上桅桿。

  狄公吩咐他們三人在岸邊稍事等候,他獨個走過木板擱橋上了船來。船主睡眼朦朧,一對布滿血絲的眼睛打量著狄公。狄公問他孫偉住在哪個艙室。船主見狄公氣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孫偉的艙門。

  狄公彎腰去那狹窄的艙門敲了兩敲,半晌才鉆出一個瘦消的年輕人來,狄公見他的頭上緊緊包著一幅白布。

  “休要打擾我!我的頭像裂開一樣疼痛。”那年輕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這里濮陽的刺史,你不必驚怕。我問你,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許謊言搪塞。”

  “睡覺。老爺,我只是在艙內睡覺。全身困乏,我一口飯都不曾沾口,頭疼得如裂開一樣,惡心反胃,嘴里發苦。”

  “郭明先生他沒有來看望你嗎?”

  “夜膳前他來看過我一回,他說他要與一個朋友去看龍船賽,但我沒有聽見他回船來,大概是他回來時我已睡熟了。他的艙門就在間壁。老爺,是不是龍船賽上出了意外,我聽船夫說起——”

  “是的。死了一個人。”

  孫偉臉上露出沮喪悲哀的神色,嘆了一口氣。

  狄公轉身命令船主:“你將船泊到濮陽水西門下,聽候州衙的盤查,何時可以啟錨再通報你。”又對孫偉說:“看來你得在濮陽再呆上一兩天,乘機找個大夫看看病,莫要耽誤了。”

  狄公下船來,對郭明道:“郭先生是個重要的證人。必須在這里再耽擱幾天。我已命船主將船開到濮陽水西門外泊下。你可以呆在船上,也可以到城里找個旅邸住下。如果定下了是哪一家旅邸便將牌號報來衙門,以便本官隨時傳見。”

  郭明緊皺著眉頭,面容慘淡,待想要說什么,又止住了。

  狄公又對卞嘉道:“卞大夫最好這幾天也不要離開濮陽,衙門有事須得找你。好,此刻你同郭明都回去吧。”

  狄公說著跳上馬背,與洪參軍并轡躍上了官道,一溜煙向南門飛馳而去。

  這時,驕陽如火,萬里無云。馬到南門時,他倆已汗流浹背了。

  狄公說:“洪亮,這是兩天來第三起人命案了。我原指望夏光能夠為我們撥開點迷霧,誰知他自己也被殺了!此刻,我心中極是不安。在我管轄的濮陽城有人竟這樣肆無忌憚,藐視王法,視殺人為兒戲,一而再,再而三橫行逞暴。我倘是今番不能偵破,枉為百姓父母,何顏對頭上烏紗、朝廷俸祿?”

  南門校尉老遠見狄老爺、洪參軍驅馬而來,忙出迎到城門外。

  狄公在城門下勒住了馬,見兩名兵士正在一張桌子上整理、登記昨夜的竹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狄公手執馬鞭看得仔細,心中忽而亮光一閃,模糊地想到了什么。他緊皺雙眉,半晌沉吟不語。

  校尉尷尬地問候道:“老爺,這真是……一個大熱天啊。”

  狄公省悟,忙問:“今天一早你見有個背著木箱的木匠出這南門嗎?”

  校尉笑道:“城門剛開便見有個木匠出城,像是急匆匆趕早工的,只是不曾看清臉面。”

  狄公點點頭,俯身命令校尉道:“你將桌上那堆竹牌按數碼細細清理,倘若發現有兩枚同樣數碼的,立即飛馬送來衙門給我!”

  洪參軍狐疑不解,正待開口問,狄公揚了揚馬鞭,說道:“洪亮,你此刻即去柯府,打聽實柯元良今天一早是否出去過。不管問誰,也不管用什么手段,但須問得確實。這事至關重要,你千萬小心行事,不可誤了。——我這里就去見紫蘭小姐。”

  洪參軍憂慮地說:“那么,老爺,早衙升堂之事又如何辦?琥珀小姐被殺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如今又添了夏光,倘使衙里不發布官府的告示,搖唇鼓舌的人會編造出各種奇談怪論聳人聽聞,茶樓酒肆更是霧里煙里,猜測紛紛,各種各樣玄妙的新聞會不徑而走,這又如何是好?”

  狄公道:“你說得對,洪亮。你回衙就出個告諭,說今天早衙延遲至中午。到中午我們的偵查庶幾會有些眉目,公堂上便有人可審,有話可問了。——來,你我交換一下帽子,我必須喬裝微服去見紫蘭小姐,我不知她究竟是誰,干的什么營生。”

  狄公戴上了洪亮的小黑弁帽,與洪亮分手便策馬直趨將軍廟。

  -------------------------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將軍廟前打聽實了紫蘭小姐的宅址,便下馬來系了韁繩,行到一幢古舊宅子前。宅子的紅漆大門邊掛著一方招牌,招牌上龍飛鳳舞四個草體大字:“武德道場”——題款出于東宮太子的手筆,一方盤龍方鈴鐫刻在招牌上。這便是紫蘭小姐的宅院了。

  狄公疑惑地朝門內張望,并不見有人跡走動,便大膽跨入門檻進了宅院。折過一堵影壁,便是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堂,廳堂的地上鋪開一條厚厚的蘆席,幾個剽悍的大漢正裸著上身成雙捉對地練角力棍棒。沿墻角一條長凳上坐著五六個弟子等著上場顯身。——大廳堂里誰也不曾看狄公一眼。

  一個滿臉橫向的大漢被對手擊中了手腕,痛得扔掉了棍棒,口中不停咒罵。

  “休得出言污穢!”背后忽聽得有人憤怒地斥責。

  那大漢轉過身來,滿面驚惶,忙卑躬屈膝應道:“弟子該死,請師父息怒。” 說著用嘴在受傷的手腕處呵了一口氣,忍著疼痛從地上揀起棍棒,又趕上去找對手練習。

  狄公驚疑地打量了眼前這個碩大英武的婦人,見她幾與自己一般高大,那胖胖的頭顱直接長在又寬又圓的肩膀上。她一身武行打扮,儼然是一個角力大師。巨桶般的身軀系著兩根紅飄帶,襯著天藍燈籠褲平添三分夭俏。

  “這個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見狄公緊瞅著自己,不由大聲問道。

  狄公急忙趨前,躬身作揖道:“在下姓任,是長安的拳師。沈八引薦我到這里,只想拜托小姐找幾個生徒來指授,掙點錢糊個口。還望小姐高抬貴手相助則個。”

  紫蘭小姐舉起粗壯的右手,撫摩了一下她腦后的髻餅,打量了狄公一眼,開口道:“先來試試你的手力。”

  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個強壯有勇力的人,但此時也不得不拼出全力才勉強頂住紫蘭小姐的手腕。突然她放松了手,贊道:“真不愧是個拳師!來,咱們是同行,飲一碗。”說著去方桌下酒壇里舀了滿滿一碗香氣撲鼻的白酒遞上給狄公。

  狄公接過酒碗呷了一口,噴噴稱道,便問:“不知紫蘭小姐從哪里學得這一番身手?真乃是女中英雄,紅粉豪杰。”

  紫蘭小姐大咧咧一笑,答道:“任相公還不知我的身世吧?我從小在塞北長大,學得了一身武藝。五年前我們去京師獻藝,三太子將我們召去東宮大演三日,驚動得東宮上上下下目瞪口呆,喝彩不已。三太子極是仁慈厚道,他將我們收養在后花園,日夜為伴,議論武術。后來禮部不知哪個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說我們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強令我們解散出宮。臨行前三太子拉著我的手揮淚不止。又送我一錠金元寶。弟兄姊妹們紛紛散了伙,我獨自流落到這里落腳謀生,教授些拳棒收點薄禮也算是一時生計。”

  狄公道:“我聽人說你這里有兩個文武雙全的后生,一個叫董梅,一個叫夏光。又是秀才又擅長拳術。在下這番來正想拜見,仰睹豐采。”

  “任相公,你來遲了一步,董梅已經死了。他這人并不令人喜愛。”

  “怎么?董梅已經死了?我聽說他的拳術很精,為人也極是聰明。”

  “嗯,拳術倒是不賴,也有幾分狡黯,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這丫頭不知怎的竟喜歡上他了。一天夜里,董梅給了她一兩銀子將她帶到一幢空宅子里,鎖上了房門卻走了,來了另一個人——事情就這樣。這丫頭自愿上的鉤,我正待要教訓董梅,可惜他倒先死了。”

  “董梅經常誘騙女人嗎?”狄公又問。

  “是的。不過他更喜愛搜集骨董。原先他常來這里走動,近來好像是與買賣上的雇主鬧翻了。他野心勃勃,夢想一鍬便掘出井來,一筆生意便發了橫財。我猜來定是夏光這無賴暗中使了絆子,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還來這里,喝了幾杯酒,還清了欠我多時的酒債。我心中狐疑,便問他:‘你幾時發了財,撞上了哪一株搖錢樹?’他答道:‘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順利,便可得一大筆錢。買賣很簡單:將一只小雞關進雞舍。’我說:‘小心不要自己也被關進雞舍,叫人錯拿去宰了!’他齔牙一笑道:‘放心,那里是一個荒僻的所在,決不會有人聽見小雞咯咯咯的叫聲。——董梅這廝不屑干,那人付的錢也不算少了。’我見夏光說話蹊蹺,生怕他背里又去干那沒本錢的營生,便警告他道:倘若昧著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飛刀不認人。”

  紫蘭小姐說著,突然從袖口掣出一柄尖刀。“嗖”的一聲,飛刀穿過大廳堂深深扎入到大門的門框上。大廳里一聲喝彩,兩個大漢走到大門邊用盡力氣才將那尖刀拔出,恭敬捧回給紫蘭小姐手中。紫蘭小姐得意地一揚眉,笑道:“我這飛刀專尋那等奸淫邪惡之徒喉間胸膛落腳。”

  狄公道:“紫蘭小姐見那等奸淫邪惡之徒時,只需將他們押拿來衙門由官府審理問決,切不可自行宰殺,壞了法度。”

  紫蘭不以為然:“壞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離開京師時,三太子贈我一紙免罪券書,即便我真的犯法,也只由后宮娘娘監管裁處,不受官府律法約束。”

  狄公爭辯道:“紫蘭小姐高情大義為世間除暴安良,令人可敬可佩。然終還是遵循國家法度為妥,胡亂造次反誤大事。”

  紫蘭冷笑道:“任相公究竟官氣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其中機關。你來打問董梅、夏光,何必隱瞞你刺史的身分?還一味拿花言巧語來愚弄老娘,套老娘言語。老娘裝傻。姑且認了,也不想點破你。如今老爺也毋需再明查暗訪,董梅、夏光兩人都不是正經人物。”

  狄公吃一大驚,不由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禮,乃說:“紫蘭小姐,實不相瞞,夏光他今天早上也被人殺了。兇手也許便是那個雇用他的人,小姐可知道那人是誰?”

  “不,老爺,我真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早便一把將他揪來這里,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驢心狗肺。我曾問過那傻丫頭,她竟一點模樣也說不出。她被拐騙那天,那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廝面目。”

  “小姐忠肝義膽,下官感銘難忘。順便再告訴小姐一聲,沈八要我在你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紫蘭的臉上頓時閃出異樣的光彩:“真的?他真是如此說的?”

  她開始羞怯起來,圓圓的雙頰紅暈彌漫。

  “他是想托媒人來正式提出婚約嗎?”

  狄公道:“這個可不甚清楚,他只是說替他美言幾句……”

  “美言幾句,美言幾句,近兩個月來,他幾次三番托人來替他美言幾句。他得自己捉個空,親自上門,羞人答答,難道讓我反去挑著妝奩尋他?”

  狄公說:“其實我也毋需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個老誠可靠的人。呵,紫蘭小姐,下官得告辭了。”

  紫蘭送狄公到大門口,街上燠熱得像個火爐,那匹坐騎在烈日下嘶鳴不已。狄公牽過,飛身上鞍,向紫蘭點頭示意,抽了一鞭信馬馳驅而去。

  -------------------------

  第十二章

  狄公策馬向西奔馳。紫蘭小姐一番話給了狄公一個嶄新的偵破線索,回衙門之前他想拜訪一個人。

  狄公在孔廟對面一家大店鋪前下了馬。店鋪的大門上懸掛著一方招牌,上面四個古篆大字:“蒼松山房”——古篆字下又有六個小字:“骨董,珠寶、玉器”。店鋪防衛森嚴,底層窗戶都裝上了柵欄,樓上的窗臺前也布下一排鐵釘。

  狄公推開大門進去店鋪。

  一個年輕的伙計堆起笑臉忙上前招呼。

  “貴相公有生意請進樓上賬房洽談。掌柜剛從鄉間回來,那里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貴的漢碑。”

  狄公穿過店堂里一排高高的骨董櫥,上了樓梯。樓上賬房寬敞明亮,桌椅屏幾,煞是整齊。正中墻上掛著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西墻下立著一個大書架,書架上堆著許多圖書,字畫。

  楊掌柜坐在烏檀木書桌后,背靠著太師椅正細細鑒賞著一個朱砂紅細頸大花瓶。他一見狄公慌忙站起,輕輕將花瓶放在書桌上,便鞠躬致禮,口稱怠慢。一面從書桌下抽出一張烏木靠椅讓狄公坐了,又親自沏了一盅新茶,遞上給狄公,乃開口說道:“狄老爺真想看看那幅古畫?我昨夜跟你說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見的珍品,題作是《雪夜訪戴》,來,狄老爺先用茶。”

  狄公摘下墻上掛著的一柄圓綢扇,輕輕扇著,說道:“楊掌柜,那幅畫還是改日再來瞻賞吧。此刻我正路過宅上,故順便來看望你,并打問個信兒。”

  楊掌柜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著狄公。

  “不瞞楊掌柜說,我目下正被接二連三的殺人案弄得焦頭爛額,魂不守舍。你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你也許已經聽說今天早上夏光也被人殺了。”

  “夏光?!不!我不曾聽說。對,我記起了這個名字,早先有個人告訴我說,一個名叫夏光的骨董掮客專一與盜賊歹徒廝混,干一些沒本錢的生意,勸我不要買他弄來的贗品。他會不會是被他的那班狐朋狗友殺死的?”

  狄公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夏光的死看來與董梅、琥珀之死大有牽連。楊掌柜,我此刻真是面墻而立,一籌莫展。只緣了這一點我才貿然登三寶殿,想請你講一講你的一些同行、主顧的情況,因為這三起案子都與骨董買賣有些瓜葛。還望楊掌柜大義為重,不吝賜教,救下官一時之急。”

  楊掌柜又深深鞠了一躬,說道:“狄老爺虛懷垂詢,我楊康年不勝榮幸,但我早已置身于是非之外,不以物務攖心。只是除幾個老主顧我很少留意過什么人,更不去聽街頭巷尾的流言,也從不上茶肆酒館。拙妻已死了十年,兩個兒子在南邊亦早已成家立業。我活在世上孤然一身,只有我的骨董與我為伴了。骨董是我的性命,我活著的唯一寄托。我幾乎過著一個苦行僧的生活,食無求飽,衣不求暖,與人無求,與世無爭。我看見人多便頭疼,你看我連一個使女都不雇,我并不乏錢用,我還怕笨拙的使女在屋里礙手礙腳,打碎我的花瓶呢!白天有伙計料理鋪子里一些賬務,晚上獨自一個把玩半生里搜集來的骨董,再也沒有誰來打擾我。這樣的日子已經多年,也習慣了。莫說城里的事,說實話,我漸漸連身邊的事都變得不聞不問了。”

  “楊掌柜,我此刻感興趣的正是你的幾位老主顧。比如說卞嘉卞大夫——你認為他這個人怎樣?”

  楊掌柜慢慢喝完了茶盅里的茶,潤了潤嗓子說道:“卞嘉,雖是個大夫,正如老爺知道的他也收買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藥,很多大夫和藥師都愛收藏幾顆珍珠。但卞嘉他買進很少,且很有講究,選擇得極嚴,只揀晶潤透徹的收藏。他無意于買賣,并不為了賺錢,這一點上他同他的藥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專一收購價格昂貴的珠子,他買進珠子或骨董純粹是為了賺錢,一有機會便重新賣出,贏得巨利。郭明把錢銀看得最重,他是一個十分精明自私的經紀人。柯元良偶爾也不惜高價從他那里買進珍貴的骨董,如一次他從郭明手中買進一只狻猊古銅鼎,竟被郭明詐去五根金錠。”

  狄公道:“我見到過郭明,他家在京師開著爿大生藥輔。”

  “但他時常旅行,至少每月要來一次濮陽,但去來極是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為什么?”狄公警覺地問。

  楊掌柜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為郭明他也向卞嘉在濮陽的同行供應生藥材,這一點卞嘉還蒙在鼓里,故每回他來濮陽都不露風聲。”

  狄公又問:“你知道郭明來濮陽時經常在哪里耽擱?”

  “他每回來濮陽,不是呆在船上,便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爺,那八仙旅店是個破舊簡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棧。”

  狄公道:“我知道這個八仙旅店。郭明愛錢如命,定是個十分慳嗇之人。”

  “在郭明看來銀子便是性命,他認什么骨董、珠子、人參、鹿茸?只要賺得錢便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他與柯先生乃真有所謂霄壤之別了。人家柯先生只要是骨董看得中意,從來不惜代價的,就是拼得變折了家產也都心甘,當然,他有的是銀子。”

  楊掌柜沉吟片刻,又繼續說道:“至于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乎于柯、郭兩人之間。我的生意是買進賣出,要糊口當然要賺錢,但我往往會發瘋般地珍愛一件骨董,仔細收藏起來,別人就是出天大的價錢我也不肯售出。隨著年歲漸老,我的癖性變得更壞。以前,我最愛欣賞觀玩柯先生所收藏的那些精美絕倫的骨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便要去一次柯府。但最近這三、四年來,只是柯先生盛情邀請我才去他那里一次,去了也只是在骨董收藏室里轉轉,足不出外一步。后來,我干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這種妒忌使我愈加孤僻了,骨董有時也使我生煩惱。”

  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慘淡一笑。突然他問狄公道:“老爺,你發現董梅被謀害的線索了嗎?就是卞嘉九號船上的那個年輕鼓手。”

  狄公笑道:“還沒有一點線索。亂哄哄的白玉橋酒店里誰都能在他的酒盅里放毒。我們還是回頭說柯元良嗎!我常聽人說他對骨董有非凡的鑒賞眼光,我看他在選擇夫人上也同樣有慧眼。盡管他的妻子金蓮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個絕色的女子,我昨夜碰巧見到了她。至于他的愛妾琥珀,則更是一個窈窕嫵媚的人間仙姝。”

  楊掌柜不安地在太師椅上搖撼了一下,半晌乃說道:“狄老爺說的是,柯先生的眼光確實不曾看錯過什么。當琥珀夫人她還是老董府上一個小丫環時,柯先生有巨眼重價買下了她,教她識字讀書,教她應穿什么衣裙,如何裝束自己,選用怎樣的鉛粉胭脂。柯先生又親自為她選購耳環、項鏈和其它首飾。不消一年琥珀小姐便煥然一新,面目大異,出挑得裊裊婷婷,韻格非凡了。真可謂是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容得她,故禍不單行,金蓮染上不治之癥纏綿床第,奄奄待斃。而琥珀小姐又被人慘殺于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欲為之垂兩行同情之淚。自來紅顏多薄命,果然如此。”

  楊掌柜喟嘆頻頻,又沉吟了半晌。

  狄公道:“古人說名者公器,不可多得,看來絕色美人亦公器耳,多得果然不祥。人眼紅,天還妒忌哩。”

  楊掌柜點頭領悟。他默默地端詳狄公半晌,突然說道:“狄老爺,我不妨私下告訴你,柯元良相有異紋,命里多克,他原不該得到金蓮、琥珀兩個尤物。我說一事與老爺聽聽,一日,柯元良給我看一枚純凈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一件無價之寶,他化了巨金從番客手中買進。我拿在手中細細觀賞,口中不絕稱贊。但我卻發現玻璃碗的底部有一綠豆般大小疵點,我微笑地指給他看,說道:“可惜,可惜,金無足赤,這稀世之寶竟會有如此一點暇疵。柯元良劈手從我手中奪過那玻璃碗,仔細看了,顏色大變,竟狠狠地將它向地上摔得粉碎。——罪過,老爺,真是罪過。”

  狄公一怔,說道:“倘若是郭明便不會這樣狷急了,卞嘉也不會這樣做。噢,我依稀聽得說卞嘉他盡管斯文正經,拘謹安分,但卻是一個地道的浮浪子弟,品性污劣之人。當然他的行止十分謹慎,究竟畏人耳目。”

  “不,老爺,我從未聽說他去過那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但他真的去那種地方,也不會有人指責他,因為誰都知道他的老婆又丑陋,又兇悍,自己既不生育,又不允他納小。卞嘉他人品正直,循規蹈矩,我真疑心他是如何端平家庭內務,平平安安不生風浪的。”

  “我又聽說卞嘉目下錢財困窘,手頭十分拮據。”狄公又說。

  楊掌柜溜了狄公一瞥,皺起了眉頭。

  “錢財困窘?不會吧。不過他真還欠了我一筆錢哩。我不信他會手頭艱難。他是一個精細謹慎的生意人,且醫道高明,妙手回春。濮陽城里的上流官紳富商都請他看病抓藥——柯夫人金蓮之病也是他一手診治的。”

  狄公點點頭,呷完最后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枚像雞子殼般薄的茶盅,又放回到桌上,慢慢捋了捋他那一把整齊烏亮的大胡子,說道:“楊掌柜,我再問你一句話,你對那樁著名的御珠失竊案作如何觀?聽說御珠一百年前被人從后宮盜出,至今不知去向,未知你聽到過什么有趣的傳聞。”

  楊掌柜微微一驚,答道:“當年宮中搜索了七天七夜,尚不見個影蹤兒。我看來那御珠必是皇后娘娘自己藏匿無疑,她偷偷藏過了那顆御珠,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將皇上寵嬖的幾個妃子整治,最后將她們竟折磨至死。皇宮似海,那金門宮墻里不知發生過多少人間悲劇。再說,即使是外人膽大偷了,卻永遠不敢露眼,更不敢出脫,且又擔了殺頭的風險,何苦來呢?”

  狄公問:“‘如果這御珠真是被外人盜出皇宮,難道便真的無法脫賣?”

  “當然,絕對的沒法子。四海之內,九州之中,誰敢做這宗買賣?不過……不過,倘若盜珠者與住在廣州、泉州等沿海地方的波斯、大秦、大食等番客番館有來往,那他便可將這御珠賣給他們,獲得巨額的錢財。如果這樣,那顆御珠早就出了洋,到遙遠的國度去了。老爺,我思想來這倒是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脫賣御珠的法子,既賺得大量金銀,又不會冒多少風險,招致可怕的后果。”

  狄公頻頻點頭,恍若有悟。忽然他又問道:“楊掌柜,你曾經到過曼陀羅林中的白娘娘神廟沒有?”

  楊掌柜低下了頭,沉思片刻,答道:“老爺,我倒是幾番想去瞻拜,只因那密密的曼陀羅林早沒路可通了,故夙愿未酬。再說當地百姓十分迷信白娘娘,擅自闖入往往有不測之禍。不過,老爺,我雖沒有見過那神廟,卻有一冊書,這書中有那神廟詳備的描述。”

  楊掌柜說著站起身來去那書架中取出一冊書遞給狄公,說道:“這冊書是老爺的一個前任刻印的,都有好幾十年了。”

  狄公接過書翻了翻,又回遞給了楊掌柜:“我衙里也有一冊同樣的書,書中對白娘娘神像的描繪甚是精細哩。”

  “老爺說的是。我何嘗不想親眼看看那尊神像?”楊掌柜的眼中閃出神往的光輝,灰白的兩頰浮現出一層微微的紅暈。“聽說那神像是漢朝的遺物了,連同它的臺座,是用一整塊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前有一方祭壇,獻祭的后生就在那祭壇上被宰殺,用他的血來灑祭白娘娘的神像。當然這是過去的風俗了。如今老爺能否將那片曼陀羅林整修了,再籌款鳩工重建神廟?老爺只需說白娘娘對自己的神像被廢、神廟被毀感到憤怒,近來已屢示兇兆,眼見要降下災難來了。當地百姓聞說是要重建神廟必是歡欣雀躍,紛紛服務義役。老爺,這是一座漢朝古廟,倘修得煥然一新,重起香火,足以成為濮陽城一處古跡名勝。老爺順民情,成美舉,也是移風易俗的大事,又何樂而不為?”

  狄公聽罷,連聲稱道:“這真乃一個懇摯的建議,我將好好加以考慮。但我卻不喜那神廟又重新彌漫起淫祀的香火,這是有悖圣人教誨的。噢,楊掌柜,衙門里還等著我升堂問理公事,我得告辭了。”

  楊掌柜道:“說來也巧。這幾起殺人案有關聯的人物都是我的老主顧。我想此刻我應去衙門看審,必要時可站出來披露真情為老爺做個證人。”

  -------------------------

  第十三章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又熱又累,趕緊洗了個澡,換上了干凈涼快的細紋葛袍,戴上一頂輕紗便帽,匆匆便轉來內衙書齋。洪參軍早在那里等候他了。

  狄公見洪亮心神舒泰,胸有成竹,便問:“柯元良之事打聽實了?”一面摘下墻上掛著的一柄鵝毛扇輕輕扇著。

  “老爺,這事甚是順當。我在菜市邊偏巧碰上了柯府的一個快嘴使女——柯元良果然今天一大清早騎馬出門了。”

  “他是不是有清早遛馬的習慣?”狄公急忙又問。

  “不!柯元良從來早上不出門。那使女說柯府里上下都認為他心中痛苦,思念琥珀,想出去遛遛馬散散郁悶。那使女還說,雖然柯元良與琥珀夫人年歲懸殊,但夫妻間感情篤厚,十分的恩愛。琥珀她識大體,知進退,不僅體貼柯元良,還殷勤照拂金蓮。柯元良有一個親親熱熱和睦幸福的家庭。而如今……”

  狄公沉默不語。突然他指著書案上放著的兩枚竹牌問道:“這兩枚竹牌是什么時候送來的。”

  “噢,忘了告訴老爺了,這是南門的校尉剛剛送來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檢看,見那兩枚竹牌上都潦草的畫著“貳佰零柒”這個數字。一枚字跡歪扭、笨拙,另一枚則嫻熟、漂亮。狄公用手指沾濡了水,輕輕將那第二枚上的數字拭去,小心納入袖中,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一枚我留下了,那一枚你拿去還給南門的校尉。洪亮,我還沒有與你講紫蘭小姐的情況哩。”

  “紫蘭小姐?對!她怎樣?她真是一個美貌優雅的女子?”

  狄公答道:“她一不美貌,二不優雅,初望之令人三分生畏。但人雖粗魯卻曉明大義,嫉惡如仇,不欺懦弱,專好打抱不平,端的是個女中豪杰。”

  狄公將他與紫蘭小姐見面的情況簡扼地告訴了一遍洪亮,末了說:“如今我們終于知道了有一個心狠膽大、手段殘忍的惡魔正在濮陽城放肆地害人虐物。他先雇用了董梅以后又改雇夏光為他誘拐女子,供他淫樂。這三起殺人案可能便是這個惡魔一手釀成。”

  洪亮道:“如此說來,柯元良便不是嫌疑了,我們姑且認為他出于妒忌殺死了琥珀和董梅。但他決不會出錢雇人去尋覓別的女子,更不會貿然殺死夏光。”

  “洪亮,這話可未必能一語說死。從外表看來甚至在柯府的上下奴仆使女眼中,柯元良是一個知書達禮、溫文爾雅的長者君子,他對妻妾不僅溫情脈脈百般恩愛,便是對下人也是十分的體恤。但這類人善于將他們邪惡卑鄙的品性隱藏得很深,人但見其面目不識其肝肺。但凡是這一類大奸大惡的惡魔,犯的科、作的案便是疑難十分,最不易勘破。當然最熟知柯元良為人的莫過于他的妻和妾,因之我十分疑心金蓮那病的起因,她會不會因為是熬不過柯元良的折磨而企圖逃走呢?然而她沒有成功。絕望的心情終于摧毀了她正常的思維和記憶。我見琥珀身上亦有鞭痕,這或許正說明同樣的問題。洪亮,我還專門拜訪了孔廟對面開骨董鋪的楊掌柜楊康年,他對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發人深省。”

  狄公將柯元良如何摔破波斯玻璃碗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又繼續說“僅僅因為碗底有一小疵點,柯元良他竟暴怒地摔破了一個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可以想象他一旦知道琥珀夫人的不貞會是如何的犯怒了!——一個女子最大的疵暇莫過于對丈夫的不忠。但這里我迷惑不解的是他為何不親自手刃那淫婦,卻偷偷雇用夏光這樣的一個無賴去下手。這一點與柯元良的性格心理未免抵牾不合。至于他殺死夏光當然是為了滅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正是去了翡翠墅?”

  洪亮點頭頻頻,沉思了半晌,又問:“但柯元良雇用董梅、夏光為他獵取骨董是實——御珠買賣雙方不正是柯元良與董梅?”

  狄公皺眉道:“今天楊掌柜告訴我說,卞嘉和郭明也都搜集骨董,尤其是珠子!這又使我不敢輕易斷定柯元良是真兇——這背后還有更復雜的內情。”

  前衙正廳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兩排衙卒應聲吆喝魚貫而出。

  狄公換過一領墨綠色錦緞官袍,玉帶,皂靴,烏紗帽,上下齊整。他照了照銅鏡,站起身來一手牽著洪參軍衣袖說道:“我將草草結束堂上公事,退堂后你立刻去找沈八打問清楚龍船賽上卞嘉九號船的賭注,順便也告訴他我已在紫蘭小姐面前替他吹噓了。然后你再趕去八仙旅店找到掌柜或賬房,問他們郭明是否常來他們那里住,一次住多久,中間隔多少日子,有沒有人來拜訪他,也問清楚他是否與青樓行院里的妓女有來往,是否有人與他爭吵過或抱怨他。這個蹊蹺的藥材商從京師突然趕來這里,不由人不生疑心。如今我想要知道有關于他的盡可能詳備的情況。”

  洪參軍心中狐疑,不好再問,他們已步行到前廳門首。

  洪亮伸手掀開珠簾繡幕,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上高座。衙官、書記喝唱參拜,兩列衙卒發一聲喊,堂下頓時一片肅靜。

  狄公俯視堂下,遠遠見廊廡外黑壓壓一片看審的人,柯元良和卞嘉挨肩并排也在其中,后面剛好站著郭明和楊康年。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升堂問事。廊廡外郭明排開眾人搶先步上公堂跪下。狄公道:“郭先生不妨站起說話。”

  郭明從容站起,拱手稟道:“小民遵依老爺吩咐,已租賃了西城八仙旅店。老爺但要傳見問話,小民隨喚便來。”

  狄公點頭。示意退下。傳命堂下有狀遞狀,有冤喊冤,只不提董梅、琥珀、夏光被殺之事。

  人群中應聲閃出兩個員外,雙雙跪在堂下為一畝田產打官司。狄公耐心聽完雙方的訟訴,判落一番,兩人稱服退下。

  忽然一個當鋪掌柜跪上告訐兩個篾片意圖訛詐他,接著又有三起芝麻綠豆官司告到堂下。狄公耳中聽訟,口中發落,手中批復,—一秉公處斷,無不洞然。

  外廳廊廡下看審之人見如此情狀不由失望掃興,紛紛退出衙門。

  狄公抬頭望去,柯、卞、郭、楊諸人都早已不見,便回頭對洪亮說:“你此刻便自顧去辦事,不必等候退堂了。”洪亮領命即轉去后廳。

  狄公問理完最后一樁官司,只覺唇焦舌敝,全身汗涔涔。他正待宣布退堂。衙門口突然一陣喧嘩騷動,三個大漢步履踉蹌搶上公堂,雙膝跪定在水青石板上渾身哆嗦不已。狄公見那三人衣服撕破,滿臉青腫,一個抱著頭的雙手是血,口中呻吟。

  紫蘭小姐滿臉怒容闊步昂首后面跟定,一個年輕的女郎緊隨著她的身后,臉上一塊青紫,淚痕未干。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攔。紫蘭小姐伸手將他輕輕一推,衙官趔趄幾步,險些兒仰八叉倒下。

  紫蘭怒氣未消,對驚愕萬分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條規,休得你來羅唣!” 她轉臉對身后跟隨的女郎道:“跪下!這是衙門的規矩。”那女郎應聲跪下。

  紫蘭開口道:“狄老爺,恕我不跪了,我名隸東官簿冊,只對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定的那三個歹徒正是我遵依老爺囑咐押來公堂聽候裁處的,他們的名字是方彪、王登高、廖杰。這個跪著的丫頭名叫牡丹,是官府注冊的妓女。

  “我正坐在家里后院吃午飯,忽然聽見后院外的僻靜小巷有女子大聲呼救。我趕忙跳出院墻去,正見這三個歹徒強拽著牡丹向前急走。牡丹見了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廝在她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便上前攔住方彪,很有禮貌地問他是怎么一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我的問話,揚了揚手中尖刀喝令我快滾,休管閑事。但很快他自己就滾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訴我說,前天秀才夏光給了他們一人一兩銀子,要他們將這牡丹從她的行院里拐騙出來,拽到老君廟后南小街的一幢房子里去交給一個姓孟的老婆子。他們選擇了中午吃飯時動手,因為那時行院和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他們用一塊黑布蒙住了牡丹小姐的頭。牡丹小姐抵死掙扎,搶脫出手來將那黑布拉下大呼救,幸虧碰上了我。這三個歹徒已供認了暴力綁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了衙門正在偵查緝訪夏光的行動,所以便立即將他們三人押拿來公堂,也將牡丹小姐一并帶到,作為人證。深望老爺察破其中隱情,秉公明斷,莫要放過一個作奸犯科的邪惡之徒。”

  狄公聽得明白,忙示意衙官上前小聲吩咐道:“你立即帶領幾名番役趕去老君廟后南小街那姓孟的老婆子家里,拘捕那里的所有人,全數押進衙里大牢。”

  衙官領命匆匆退下。

  狄公轉臉對紫蘭小姐說:“紫蘭小姐當機立斷,見義勇為,維護律法,徒手拿獲了奸惡兇徒,真令人可敬可佩。只不知小姐是如何治服這三個歹徒的?”

  “狄老爺但須看看這三個歹徒的狼狽相便知,何必細說。他們已領教了老娘的手段,虧他們還是男子漢,弄過些拳頭棍棒。我只想說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定的那三人,見他們正撫摩各自的傷痛哼哼卿卿。那為首的方彪抬起頭來想要說什么,只是喉嚨里咕咕噥噥發出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

  狄公慢慢捋著胡子,沉吟半晌,忽然厲聲喝道:“方彪,你抬起頭來,本堂有話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見到夏光的?須從實招來,倘有半點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將手從頭上放下,鮮血頓時從他那破裂的耳朵邊滲流出來。他戰兢兢答道: “前天,老爺,我們是前天在市廛的酒店里遇見他的——以前我們并不認識這個蔑片。他給我們一人一兩銀子,答應事成之后還當重重致謝。”

  “夏光說了沒有誰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著狄公,搖了搖頭。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給我們錢,并不知道他還有主人。那天夜里我們就想動手,只是礙于這牡丹正在接客,且行院里人又多,無可奈何。昨夜又是如此。今天一早我們去那酒店找夏光想問他再賞幾個錢,因為這究竟是擔風險的勾當。但夏光不在那里,因此我們便想中午碰碰運氣,夜里再找他邀賞。吃中飯時,我們好不容易將牡丹誘拐了出來。剛將她帶到將軍廟轉彎的小巷口時,她突然扯下蒙巾大聲呼喊。于是從高墻下飛下一個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飛刀將小人的一片耳朵釘在了門柱上。”

  方彪說著不禁哽噎住了,一手捂住鮮血淋漓的耳朵,發出一聲聲悲哀的嗚咽。

  狄公用驚堂木狠狠在堂上一拍,喝道:“你們三人知罪嗎?”

  三人嚇得磕頭及地,口稱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爺開思,從輕發落。

  狄公一揮手,如狼似虎的六個衙卒上前將他們上了腳鐐手銬押下。

  狄公和顏悅色對牡丹說:“小姐站起,你也將適才發生之事細細講一遍與我聽聽。”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臉上的青腫,輕輕答道:“我與姐妹們正在涼軒準備吃飯,這三個無賴進來行院假稱我老娘有病誘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計,剛跟隨出了行院門首便被一幅黑布蒙了頭,反扭了雙手催逼著向前。只說借我去一夜明日便放回,并不傷害,還有賞銀。我心中驚恐萬分,拼命掙扎呼喊,反被他們亂行踢打。半日,我偷偷掙脫出一只手,猛地扯下蒙在頭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這位俠義心腸的女菩薩。她將我救了,打翻了這三人,如此山岳般大恩日后自當報答。”

  狄公問:“以前可曾有人誘拐或是劫持過你?”

  “回老爺,從未曾有過。”牡丹小聲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來干這等事的會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惘然望著狄公,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答道:“奴婢委實不知誰會暗中行使此等勾當。我被賣來行院只有一年,見短識薄,交際極少,我熟識的幾個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決不會行此無恥犯法的勾當。”

  “牡丹小姐,你除是在行院里接客還出去館墅、府第唱堂或酒樓舞院里應酬?”

  “噢,不,不,奴婢不會吹彈,也不會跳舞,故從不曾應邀去唱堂,但偶爾也跟隨行院里的行首班頭出去應酬夜宴,替她們梳妝更衣,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將這兩個月來你應酬的大小筵宴的日子記憶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參加,能說出么?”

  牡丹沉思半晌,報出了一大串筵宴日期、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而楊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報出。牡丹還記起郭明也以嘉賓的身份出席過一次小小的宴會,那宴會是由本地生藥行會發起的。

  狄公道:“客人們有誰對你特別留意或深感興趣?”

  “老爺,奴婢并不記得有什么人留意過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財主闊爺只是與行首班頭們調笑取樂,哪有閑工夫來與我廝纏。當然他們也都給我賞錢,有時數目還不少。”

  “牡丹小姐可聽說過董梅、夏光這兩個名字?”

  牡丹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狄公對紫蘭小姐的大義勇為再表謝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蘭小姐告辭狄公徑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隨紫蘭而去。

  -------------------------

  第十四

  狄公轉回內衙,忙摘了烏紗帽,褪下錦緞官袍,換上了那領涼快的細紋葛袍,吩咐衙役將他的午膳送到書齋并備下一盆干凈的井水、手巾以便洗盥。傳話值防衙官回來即來書齋稟報。

  衙役答應退下,狄公低著頭在書齋內來回踱步,思索著案情最近的進展。夏光顯然是在他的主人的指意下出錢雇下這三個歹徒,無疑他的主人正是那個殺人的真兇。然而住在老君廟后的那個孟老太婆會不會認識這個人呢?看來這太容易了,反倒可能不大。但有些復雜疑難的案子往往正是在幸遇上一個突如其來的契機而迎刃而解、水落石出的。

  衙役將午膳端進書齋,又送上一盆冰涼的井水和一方清潔的手巾。

  狄公匆匆進了午膳,頭腦只一味縈繞著這三起殺人兇案,連酒菜的味道都不曾嘗出。他感到偵查已經到了一個轉捩點,因為罪犯的動機最終暴露出來了。起初他將貪財看作是主要動機,罪犯的目的在于盜劫御珠和黃金,以后他推倒了貪財的設想,認為嫉妒才是這御珠案的關鍵。現在看來嫉妒也應退到次要地位,因為這三起殺人案都與一個貪狠殘暴的淫魔有關,其作案無疑是為了虐害女子滿足其邪惡的淫欲。罪犯一旦懷有這種邪惡的沖動,在他的陰謀遇挫或罪惡暴露時便容易激起狂暴的行動而不顧一切嚴重后果。

  嫌疑已經圈定在三個人之中,狄公此刻面臨的是一個嗜殺成性、行為瘋狂的惡魔,他會隨時肇端殺人。案情又纏上那顆神奇玄妙的御珠,他沒有時間去作系統的、廣泛的、詳備的背景調查,他必須刻不容緩采取最明智果敢的行動,斬斷魔爪,大白案情。但他此刻要采取什么行動呢?針對哪一個嫌疑呢?——狄公頭腦里依舊疑云彌漫,一片混沌暖昧。

  狄公呆呆坐在太師椅上苦思冥想。書齋里悶熱異常,他滿身是汗卻一點兒都未曾覺察到。

  突然衙官急匆匆闖入書齋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心中納罕,慌忙問道:“出了什么事?”

  “啟稟老爺,卑職率領四名番役趕去老君廟后南小街,很快便找到了姓孟的老婆子住的宅子。那里原來是一幢古老的園邸,但殘破荒圮早已不住人家,惟有后院東南隅角的宅子修葺得十分齊整,那便是孟老婆子的家。那孟老婆子孤身孀居,常閉門不出,只有一個幫傭的女仆每天早上去她那里幫助料理點粗重活。鄰里隔壁常見深夜拂曉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都疑心那宅子是一個私窯。由于那宅子背面臨河,兩邊是一片瓦礫場,故十分的幽僻,宅子里的人在干些什么,街坊鄰里也看不真切,聽不仔細。因此……竟也沒有人知道是誰殺死了孟老婆子。”

  狄公驚叫:“什么?!你說什么?孟老太被人殺死了?”

  衙官膽怯地點了點頭。

  “你為何不早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細細講來!”

  “老爺,孟老婆子她……她被人勒死了。”衙官沮喪地答道。“就在我們到她家之前一刻有人拜訪了她,因為桌上的兩盅茶還是溫的。孟老婆子躺倒在地上,一張靠椅翻倒著,一條綢巾緊緊勒在她的脖頸間。我立即上前將綢巾解開,一摸已沒了脈息。她的尸首已帶回衙里,此刻仵作正在驗尸哩。”

  狄公緊咬著嘴唇不吭一聲。這是第四個被殺死的人了!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不使噴發出來。半晌乃平靜地說道:“這不怪你,你還是出色地履行了你的職責,你可以走了。”

  衙官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站起身來急忙退出,卻正與洪參軍撞個滿懷。

  洪參軍在值房已聽說了孟老太遇害之事,他一進書齋便焦急地問道:“老爺,這又意味著什么呢?”

  “這意味著我們面臨的是一個極端兇惡且極端狡獪的對手。”

  狄公將適間紫蘭小姐闖入公堂之事與洪亮細說了一遍。接著又說:“那罪犯必定是路上看見了紫蘭小姐將那三個無賴和牡丹小姐押來衙門。那三個無賴他并不認識,因為夏光與他們談交易時他沒有參加。但他卻認識牡丹小姐,他在某次宴席上看見了她并動了邪念,將她列入他將來虐害的對象。他見此情狀馬上明白是紫蘭小姐路見不平出來阻撓,治住了那三個無賴。那三個無賴無疑是夏光所雇,他們一旦押上公堂肯定會招出孟老太的宅子,因為夏光正是遵依他的吩咐將牡丹強劫去孟老太家的。于是,他當機立斷搶先一步趕到老君廟后孟老太家里,親手勒死了孟老太滅了口。——看來事情就是這樣。”

  狄公嘆息一聲,轉而問道:“洪亮,你會到了沈八沒有?”

  “會到了。我與他談了很長時間,他盡他所知道的都告訴了我,因為他想得到衙門里那筆懸賞——那是我故意誑他的。看來他絲毫不知這御珠案的底細,他只知道幾個暗中左右龍船賽輸贏的人與一樁骨董生意有瓜葛。”

  狄公嘆道:“又是骨董生意!我的天,怎么每一個與殺人案有關系的人都對骨董有興趣?”

  “至于郭明,老爺,那八仙旅店的賬房說他是一個性情和平十分安穩之人;他依例拜納房金,從不攬事惹非。我查閱了賬冊,發現去年以來郭明共在八仙旅店前后住歇過八口。那賬房說他經常出其不意地來到濮陽,不過他每回住歇從不超過三天。他經常一大清早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旅店。也從未見有人來旅店拜訪過他。”

  “郭明最末一次來濮陽是什么時候?”

  “約二十天之前。郭明偶爾也要旅店掌柜替他尋覓個妓女,但他指明不要收費昂貴的行首班頭,人模樣也不需十分標致,只要清潔健康、價格低廉便行。我去了八仙旅店附近的一家煙花窯子,找到幾個曾應接過郭明的妓女。她們也似乎說不出什么東西來,她們覺得郭明這個人也不好也不壞。郭明從不曾對她們有過什么非分的要求,她們毋需作出努力來討他歡喜。他從不給她們額外的賞錢,是否生性吝嗇。老爺,有關郭明只有這些了,不過,我始終不解,因何老爺對郭明要作如此一番詳盡而細致的調查。”

  狄公微笑正待答話,仵作進來書齋,鞠躬行禮畢,恭敬遞上一份驗尸格目,稟道:“老爺,這孟老太看來才五十出頭,除了脖頸留下深深的勒痕之外,全身并無暴力損傷跡象。在下推測,兇手正陪同孟老大飲茶時借故站起離開椅子,當他繞到孟老太背后時冷不防用一條綢巾套住了她的脖頸。——兇手勒得很猛,以至那綢巾幾乎嵌入孟老太脖頸間的肉里,險些兒當場勒斷喉管。”

  狄公道:“多煩先生指教。說來也慚愧,至今尚未勘破一樁,尸首倒增至四具了。你將這尸首暫時收厝了,這樣悶熱的天氣,尸首很快便會腐爛,必須盡早安葬。對,柯元良先生已將琥珀夫人的尸首認領回去了嗎?還得盡早通知夏光在京師的父母來濮陽領尸,不管他們認不認兒子。再問先生一聲,那三個歹徒的傷勢如何了?”

  仵作答道:“依在下看來,那兩個幾天之內便可痊愈,只有一個傷了喉嚨的恐怕要過幾個月才能開口說話。”

  狄公點頭,示意仵作退下。又轉臉對洪參軍道:“看來那三個歹徒都受到了不輕的懲罰,紫蘭小姐果真是手段不凡。哦,這天怎會如此的悶熱?洪亮,瞧你滿頭大汗,衣袍都濕透了,快去將那窗戶打開。”

  洪參軍打開窗戶,將頭伸出窗外,很快又縮了回來將窗戶關上。

  “老爺,外面比屋里更熱,一絲風都沒有,少刻恐怕便有大雷雨。”

  狄公喚衙役換過銅盆井水,拈起手巾自己拭了,又擰了一把遞給洪亮。

  “適才我將這三起殺人案又從頭至尾細細回憶了一遍,孟老太之死并沒有改變我的根本推斷,我現將眼下案情進展總括出來說與你聽聽。”

  “老爺最好先講講你因何要懷疑郭明,這一點我最是迷惑不解。”

  “我少刻便要去找郭明,他在我的設想推斷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腳色。洪亮,還是讓我有條不紊一個一個地來理清這些復雜疑難的頭緒吧。我深信這三起,不,四起兇殺案可能都出自于同一個淫暴殘忍的惡魔。至于究竟是誰,我們尚無直接的線索。這惡魔極端敏感,萬分狡詐,他總是事先——那怕僅僅是搶先一步——將有可能危及他安全、導致他敗露的人毫不猶豫地除掉。琥珀、董梅、夏光還有那孟老太都死了,眼下沒有一個證人,沒有一條直接可牽引出他來的線索。況且重復出現的骨董生意這個令人生疑的主題,再加上一百年前失竊的那顆御珠、朦朧出現的白娘娘的奇怪陰影以及她那座神秘莫測的曼陀羅林——這一切可以交織成一個五光十色神奇玄妙的故事,茶余酒后同一二知己細細回味,縱橫猜測。然而我卻必須盡快猜破這些啞謎,驅除迷霧,拿獲真兇。如果時間拖延一久,這個狡獪的惡魔無疑會掐斷我們此刻手中還捏著的那有限幾根間接線頭。如果條件許可,或他認為有必要,他還會制造更駭人聽聞的殺人慘劇。”

  洪參軍遞上一盅新茶,狄公接過仰脖一口吸干,潤了潤喉嚨又繼續說道:“殺人的惡魔究竟是誰?三個人同時是最大嫌疑——每一個都有作案的可能和條件,更重要的是每一個都有言之成理而令人信服的犯罪動機。

  “但比較而言,我仍然認為柯元良是首要的嫌疑,其大概輪廓我已同你說過。如果他確是本案的元兇,我試著來安排一下他的犯罪程序。

  “柯元良雇用董梅為他搜集骨董,同時也為他獵取女子供其淫樂。董梅誘拐來女子乘黑夜偷偷送到老君廟后的孟老太家,而柯元良自己則蒙了面或喬裝打扮去那里。他慷慨地賞賜給那些女子大量的錢銀,故很少弄出風險。這事唯一不足之處便是他必須依賴董梅,而偏偏董梅又是一個狡黠精明、野心勃勃之人。他漫天要價,有時還不免勒索訛詐柯元良,而最使柯元良惱怒至極的則是他與琥珀有私情,并使琥珀懷了孕。柯元良決意要殺死董梅和琥珀,他等待著適當的時機。作為第一步他解雇了董梅,當然他得找尋個體面的托辭并給董梅一筆優厚的酬金,堵死他的口。然后他改雇夏光,夏光不及董梅狡詐和貪婪,因此也不易惹出麻煩,更不敢訛詐勒索他。

  “當琥珀告訴他董梅搞到的那顆御珠要出脫時,柯元良見復仇雪恥的機會來了。柯元良是一個對骨董深有研究的行家,他斷定那顆御珠根本不可能存在,這只是董梅、琥珀兩人精心設計的一個騙局,目的是借此從他手中騙得一大筆錢遠走高飛。柯元良思忖這正是他將計就計順手落刀的絕好機會。

  “柯元良召來了夏光,他叫夏光先不忙去誘拐牡丹。此刻他腦子里已籌畫了一個陰險狠毒的殺人計劃。柯元良給了夏光一張董邸翡翠墅的地圖,圖上標出了一個亭閣。告訴他說今夜龍船賽后董梅與琥珀必在那個亭閣會面,琥珀身上帶著從我這里偷去的一包金錠。柯元良要夏光冒董梅之名去那亭閣殺死琥珀并將金錠取回。當然他答應給夏光一大筆酬金。錢,柯元良他根本不在乎。很可能柯元良當時便已擬定了隨后便除掉夏光的全盤計劃,做得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當他與卞嘉一起在白玉橋酒店招待龍船賽眾槳手時先毒死董梅。單除掉這董梅,便可稱是一石三鳥:首先,他雪了恥復了仇,解了心頭之恨;其次,他翦除了可能招致他罪惡行徑敗露的隱患——董梅知道他的全部底細;再次,董梅一死,卞嘉九號船必輸.他押了一筆巨金的賭注可以凈贏。

  “夏光按約摸到了翡翠墅并在那亭閣里殺死了琥珀,他將琥珀身上攜帶的那包金錠帶回交給了柯元良。然后柯元良乃告訴夏光說董梅在那亭閣中找出藏匿了的一顆御珠,琥珀又攜去這么多錢,兩人正是想帶了黃金和御珠一并逃走到遠方去逍遙快樂。夏光不知是計,便答應翌日清晨再去翡翠墅那亭閣搜尋御珠。今天一早,城門剛開,柯元良便與夏光分頭去了翡翠墅——柯元良是騎馬去的,他騙家里說是去散散郁悶,將琥珀不幸遇害的悲痛忘掉一點,夏光則扮成了一個趕早工的木匠。于是柯元良趁夏光認真搜尋御珠時,不提防用一塊大磚砸碎了夏光的頭,將他死尸扔到矮墻外的水溝里,然后騎馬回城。

  “中午,柯元良趕來公堂看審,想試探官府的虛實。他見官府沒有動靜,很是放心,沒等退堂便出了衙門自顧回去家中。但在半路上他忽見紫蘭小姐押著三個無賴和牡丹走向衙門,看這情景象是去告誘發拐牡丹之事。他雖不認識這三個無賴,但他一眼認出了牡丹。他馬上明白,這事可能要敗露并最后牽涉到他——孟老太一旦被拿,必定會供出他來。柯元良趕緊搶先一步到孟老太家親手勒死了她。于是萬事大吉,可能導致他敗露的后患全翦除了。”

  狄公捋了捋他的胡子,洪參軍替他斟上一盅新茶。狄公呷了一口,又用冷手巾拭了拭臉面,繼續說道:“倘若柯元良無罪,那么他妻子金蓮的病真是起于一次可怕的腦病的襲擊,而琥珀背上的鞭痕也只能是她在董府當使女時被董一貫抽打出來的。再次,柯元良確實信了御珠之事。——這不奇怪,我乍聽之下也輕易地信了它,這御珠的傳說太迷惑人了,叫你不能不信。好,如今你須忘卻我適才說的一切,將柯元良撂到一邊,再來細細推敲第二個重要嫌疑卞嘉的犯罪動機和犯罪經過吧。

  “首先,卞嘉犯罪的動機可能是什么呢?我思量來正是一種挫敗后沮喪的心情使他變得道德敗壞和生活放蕩。他用這種生活態度來作為對他兇悍的妻子的反抗,他的妻子嫉妒成性,不許他納妾,為之他精神十分苦痛——他尚沒有孩子。再者,他的職業又逼得他要假裝正經,強作斯文,他不敢公開與妓女鬼混。也許他天生來便是一個性子殘忍陰毒的人,但他遮蔽得嚴實,發泄得巧妙。起初,卞嘉只是暗中尋些低賤出身,才貌平平的女子廝混,中間拉皮條的起先是董梅,后來則是夏光。他倆先后受雇于卞嘉,這同適才解說柯元良的原由一樣。

  “然而這個邪惡的人漸漸開始追求起穎慧典雅、知書識字的貴婦太太、閨閣淑媛來了。那些粗俗的、低賤的女子已不再能滿足他不斷升華的變態的欲望。這時他的眼睛盯住了琥珀夫人,琥珀不僅年輕美貌風度翩翩,而且知詩書,通文墨,嫻淑幽雅,韻格高絕,與一般女子判若霄壤。卞嘉常去柯府,他按時為金蓮看病,暗中卻窺伺琥珀動靜。當然要從柯元良手中攫奪去琥珀極非容易,柯元良視之如掌上明珠,勝過任何一件骨董珍寶。故卞嘉只能耐心等候時機。他命夏光嚴密監視柯府里外情況,如果夏光能為他將琥珀騙上手,他許諾付給夏光一筆很高的酬賞。

  “夏光從董梅口中探知他龍船賽后要與琥珀在翡翠墅會面交易一顆御珠,當然董梅不會透露御珠的交易是他們精心密謀的詭計。夏光見機會來了忙報告卞嘉,一心想從卞嘉手中得到那筆高額的酬賞。他草草繪了一張董邸翡翠墅的地圖,他必是早先隨董梅去過那里幾次,故地形很是熟悉。他對卞嘉說只須設法先將董梅支開,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會面琥珀并將琥珀反鎖在那個亭閣里,然后卞嘉便拿著地圖尋到那亭閣收拾他的‘被關進了雞舍的小雞’——一旦事發,誰都認為是那些無賴閑漢犯下的罪孽,并不疑心到卞嘉、夏光頭上。

  “卞嘉喜出望外。他心中盤算不僅要攫獲琥珀,還要奪得那十根金錠——那筆錢正好用來解決他錢財上的匱乏。不管他信不信御珠的故事,他心中明白董梅正是打算那夜與琥珀一起遠走高飛,而這是他最后的機會了。

  “卞嘉在白玉橋酒店里招待眾槳手時,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除掉了董梅他一舉二得:一來他擺脫了這個深知他罪惡底細的證人;二來他故意輸掉自己的船而贏得巨額賭注。

  “當夜,琥珀在亭閣里認出來人不是董梅,便知壞事,但夏光這時已不讓她出那亭閣,企圖將她綁在那張竹榻上然后鎖門。琥珀奮力抵抗并掣出一柄尖刀戳傷夏光的臂脯,夏光怒起便殺死了琥珀。其實夏光并非有意殺死她。只是琥珀反抗太猛,他心一急不知輕重便失了手。正在這時我出人意外的出現了,逼使夏光不及搜尋御珠,只拿了琥珀身上那包金錠匆匆逃出了翡翠墅。

  “他回城詳細將經過回報了卞嘉,琥珀雖沒鎖住但搶得了一包黃金,他仍要卞嘉付給他那筆酬賞。然而夏光卻不知卞嘉比他更狡獪十分,殘忍十分,卞嘉已拿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殺死夏光斬絕后患。卞嘉假意允諾他的要求,他深知夏光性貪,便誘騙夏光去搜尋那顆御珠,夏光當然一口應允。于是兩人第二天即今天一早再去翡翠墅。——同樣,卞嘉乘夏光不備,殺死了他。來,洪亮,再給我一杯茶,我的嗓子干極了。”

  洪亮問:“卞嘉殺死夏光之后因何不立即逃走,還留在翡翠墅與郭明會面?”

  狄公道:“卞嘉性狡獪,多詭計。我猜來他必是先在翡翠墅外的林子里一邊躲過,讓郭明先進來那花園看罷亭閣里外凌亂景象才露面去會他。但他從林子里出來時,卻見你我也在亭閣之外,心中雖十分狐疑但也更是放心,因為你我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證人——他比我們三人后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同柯元良的推測情形一樣,中午衙門看審他也早一步退出公堂,他也是在街上遇見紫蘭小姐和牡丹和那三個無賴,他趕到老君廟后孟老太家搶先一步勒死了孟老太。——簡言之,琥珀雖死,但他卻已擺脫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干系,他仍可高枕無憂。尤為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錠正解救了他錢財上的困境,而且在龍船賽的黑交易里又贏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賭金。”

  這時遠處傳來隱隱雷聲,書齋內似乎陰涼了不少。

  洪參軍沉吟半晌,說道:“老爺,這第二個設想端的有理。依我愚見卞嘉殺人的可能最大,不僅老爺適才言之鑿鑿,我尚可舉出兩點為老爺補充。一,卞嘉故意診斷董梅系心病猝發而死,意圖蒙蔽老爺脫卻干系。二,他又詭稱龍船賽后親眼見到夏光回城。”

  狄公點頭頻頻:“嗯,這兩點更意味深長。但我們仍不可貿然斷定卞嘉便是那魔君元兇。假設、推斷究竟不能作定罪的依據,再說董梅之征象也有七分像心病猝發,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難免看錯人,將另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人認作是夏光了。”

  “那么,老爺,究竟又是誰修葺了那個破舊的亭閣呢?”

  “多分是董梅修葺的。那里原是他家的舊宅,他雖在城里租賃了房子,但仍時常去翡翠墅歇宿,很可能還在那里與琥珀幽會。但他修葺那亭閣并非儲放他的骨董,我頭里曾錯誤地這樣假設過。那裝有鐵柵的窗子,那加固了的門戶,那把胳膊般大的鐵鎖,所有這些并非防范外人的闖入而是防范關禁在亭閣里的人逃出來!對于那些干不干不凈勾當來說,這亭閣遠比老君廟后那孟老太家適宜。正如夏光告訴紫蘭小姐的那樣,沒有人會聽得見‘小雞的咯咯咯叫聲’。”

  洪參軍不住點頭,他慢慢擰著頷下一把山羊胡子,忽然皺起了眉頭又問:“老爺,適才說有三個最大嫌疑。不須分說,剩下的那個必是郭明無疑了。我是想說… …”

  突然書齋外傳來一陣皮靴的急步聲,洪亮忙剎住了話頭。——衙官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告道:“啟稟老爺,卞大夫……他……他在孔廟前街遭歹徒暗算,險些喪命!”

  -------------------------

  第十五章

  狄公一驚,與洪亮暗遞了個眼色忙問:“是誰暗算了卞嘉?”

  “稟老爺,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細細稟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當時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說是去市橋那頭看病,剛經孔廟墻下,一個暴徒突然上前將他猛擊,拖倒了正待加害,楊掌柜聞聲趕來,那人見勢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腿便跑。楊掌柜緊緊追趕,那暴徒過了市橋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鉆便沒了影兒。卞大夫幸好傷勢不重尚有知覺,楊掌柜叫孔廟一個雜役趕緊來衙門報信。”

  衙官深深吐了一口氣,又說:“偏偏這卞大夫還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門來仵作診斷了骨頭未折才肯起來。”

  狄公站起命衙官道:“你速去通報仵作隨后趕來,再叫番役抬去一副擔架。洪亮,我們立即趕去孔廟前街。”

  街上日光烤灼,熱氣蒸騰。孔廟前,已圍定了一群人正看熱鬧。衙官推開眾人,讓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廟搗紅膠泥的墻根下,輕輕呻吟,楊康年站立一邊。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頭發也松散了,長長的灰胡子粘貼在汗濕淋淋的臉上。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塊瘀腫,左半邊臉嚴重擊傷,他的長袍從肩頭一直撕破到腰間,沾著許多塵土。

  仵作趕到,忙彎腰驗看。卞嘉滿面委屈,痛苦地呻吟著,輕輕說道:“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頭斷了沒有,哎喲哎喲——”

  狄公彎腰問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狄老爺,我正待去市橋那邊街上一大戶家看病,這里附近正沒行人……哎喲 ……”

  仵作正在敲擊著他的胸肋。

  楊掌柜忍不住憤憤插上言來:“那暴徒從背后上來襲擊了他——”

  卞嘉聲音微弱地說道:“我忽然聽得背后有腳步聲,正待回頭看時,那人便一拳打來正中右邊太陽穴。我一陣暈眩,眼冒金星,猛撞在這廟墻上,跌倒了下來。朦朧中我見一個高大身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頸。我高聲呼喊救命,他迅速扯開我的袍子……突然他見有人趕來,撇下我便朝市橋那面急急逃去。原來楊掌柜正及時趕來,救了我的性命。”

  楊康年道:“那暴徒身子高大,上下一身深褐色衣褲。”

  狄公問:“你看清了他的臉嗎?”

  “只匆匆溜過一眼,不十分看仔細,像是一個圓盤大臉,兩頰上有濃密的短髭。 ——卞大夫,你說是不是如此模樣?”

  卞嘉點點頭。

  狄公問卞嘉:“你身上帶了不少錢銀?”

  卞嘉搖搖頭。

  “帶沒帶什么重要的書券契據?”

  “只有幾張藥方,一張收據。”

  仵作站起輕松地笑道;“卞大夫休得憂慮,胸肋雖有點傷,但沒折斷一根肋骨,右肘有點扭傷,右膝也有擦傷,都不甚緊要。回衙再與你細細檢查。”

  狄公命番役將卞嘉抬入擔架,回頭吩咐衙官:“你委派四名番役趕去市橋那頭半月街細細搜索,見有形象如楊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物當即拿獲了押來衙門。”

  狄公又轉臉問孔廟里那雜役:“你看見或聽見了什么?這里門口出事時你在做什么?有沒有見人早在這孔廟墻外逡巡徘徊來回張望?”

  “我……回老爺,我……當時正在打噸,是對面鋪子楊掌柜將我喚醒的。他叫我來衙門報信。”

  楊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樓到店堂盤賬,我那小伙計將價值昂貴的珍珠、翡翠揀挑出一批來正擬送去候府發賣,要我過目。我復核了正待鎖入櫥柜,忽聽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趕出店鋪,見那個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長袍似要劫奪什么,見我趕來撇下卞大夫倉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趕,早已一溜煙沒了影。其實我哪里真能追獲強人,只是哄嚇而已,他若是動起手來,我保不定早回頭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紀,哪真有血氣之勇。”說著露出一絲陰郁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楊掌柜及時相救,真弄出個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許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條性命來哩。楊掌柜,你跟我去衙

  門寫個證詞,等訪拿到真兇必追出原委,莫不與那幾起殺人案都有瓜葛。”

  回衙門的路上,狄公小聲對洪亮道:“時間選得真好,正午剛過這周圍很少有人。市橋那頭半月街街巷紛雜如迷津一般,最便于逃竄隱匿。只不知這暴徒因何偏偏在這時要謀害卞大夫?”

  “莫非是受那惡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嗎?”洪參軍道。 狄公不答,沉吟了半晌,回頭示意衙官上前命道:“你此刻備一匹馬飛速去水西門外,直登上郭明的那只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說我有請,請他來衙門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著。快去,一路不許耽擱。”

  衙官領命牽過一匹快馬,辭了狄公飛身上馬先一步去了。

  仵作、楊康年及擔架跟隨在狄公、洪亮之后返回衙門。

  狄公又對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訪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應,自去備馬不提。

  回到衙門,楊康年去值房取了筆紙填寫證詞,仵作攙扶卞嘉下了擔架轉去后廳敷藥。

  狄公回到內衙書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師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種朦朧的直覺,他發現有一種新的解釋可以一氣貫穿整個案情,冰釋全部疑團。

  他的細紋葛袍都汗濕透了,粘貼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覺。他正精鶩八極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書案自語道:“好一個錦囊妙策!既能證實我的推斷,又能判分我的直覺——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進書齋,滿面笑容道:“老爺,卞大夫已經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涂抹了一層止痛的油膏,又給他扭傷的右肘系了繃帶。此刻他已可走動了,不消幾日便可痊愈。老爺,卞大夫問此刻能否讓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調養?”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著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遙安樂,等痊愈了再走不遲。而且,我還有話要問他哩。”

  仵作點點頭鞠躬退下。

  清閑了沒一盅茶時辰,洪參軍急匆匆進來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問道: “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嗎?”

  “果然不在!老爺。柯府的管家告訴我說,柯先生嫌家里太熱睡不著覺,加之心境不佳,竟自個去城隍老爺廟里燒香了。——老爺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殮了正暫厝在那里,尚未揀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時柯先生剛燒罷香回府,一頭大汗。我告訴他老爺隨時會召他去衙里問話,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應了。噢,老爺,卞嘉吃人狙擊,險些喪了性命,這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試圖劫持他,這不足以推倒我對卞嘉的懷疑,事由雖有些蹊蹺,但卞嘉仍可能是殺人元兇。倘若這事件是一次謀殺性的狙擊,即那暴徒欲想壞卞嘉性命,那么卞嘉則是完全無罪的。他自己還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么事哩。他必然知道這三起殺人案的某些內情,而這是那惡魔最忌諱的,故惡魔意圖殺他滅口。真是這樣的話,嫌疑則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裝感傷悲哀去城隍廟為琥珀拈香祈禱,一來裝裝幌子,遮人耳目,二來尋一個托辭偷偷出去重金雇下一個亡命徒去狙殺卞嘉。卞嘉傷勢不重,如今已可走動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調養,倘使此時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門傳命問話,我很高興。——對,適才我只說了兩個嫌疑,洪亮,那第三個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動地叫道。“老爺疑心到他的頭上卻是為何?當然他的形貌很像適間楊掌柜描述的那個狙擊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爺在這之前已將他列入三個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郭明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嫌疑,當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時,我立即懷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對,一枚‘白板’。——事實上昨天夜里龍船賽之前我和內眷在官船的敞軒上觀賞運河風景時,有人從我們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來過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個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來向我稟報龍船賽準備就緒的。郭明則是私自上的船。當時牌桌上我們四副牌都合撲放倒著,牌池里卻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來時誰也不曾留意,我們正中輟打牌依著船欄桿觀賞著運河上節日夜景,他正有機會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爺,一個兇惡的罪犯為何需要一枚竹制的麻雀牌呢?”洪參軍滿腹狐疑。

  狄公慘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僅兇惡十分且機警十分,事實上他比你我都遠遠精明細致。當他發現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馬上想到這枚‘白板’ 同南門守卒發放給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閃念便想到這一點,而我則整整化了兩天才弄明白這枚‘白板’的含義。

  “他想到受他雇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干完勾當回城來很有點棘手,因為向南門守卒領取那種竹牌時必須申報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后來琥珀事發追緝起來必定要驗查當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時間。夏光臉上有疤痕,人們一眼便能認出他。且董梅必死無疑,官府一旦將琥珀與董梅兩案串了起來,夏光則更易暴露,因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狽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兇,他原打算冒風險留夏光在船上過夜,故夏光出南門時并未領取那竹牌。這時,他靈機一動捉一個冷眼從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筆在上面亂畫了一個數碼‘貳伯零柒’ 交給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憑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絲痕跡。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閣里殺死琥珀后回城來時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后來南門的校尉將這枚‘白板’繳到了我這里,因為他們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貳佰零柒’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里會知道我對這一枚無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并把它聯系到這殺人案上來。噢,想起來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從水西門回衙,我這里正等著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領命出了書齋,狄公踱步去將那后窗打開。窗外微風絲絲,綠意搖曳。他俯身在草石間找尋,見那烏龜正在假山后的金魚池邊慢慢爬行,不由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聽見洪參軍回到書齋,他才轉過身來。

  “老爺,衙官他還沒有從水西門碼頭回衙,但愿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慮地說道。

  狄公搖了搖頭:“不,郭明決不會逃跑,他不肯干這種蠢事。來,既然郭明他仍無消息,我們不妨再接續上適才的話題,看看郭明這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經紀人在這三起案子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郭明在京師不妨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只是當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務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惡的淫欲。他為人極端精細,行事謹慎,即便縱情聲色放浪形骸卻從不露泄一絲風聲。外表上他竭力裝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來濮陽,由于搜集骨董,他結識了董梅和夏光這兩個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后來又改雇了夏光為他獵取骨董和女子。同時也正是由于骨董買賣他認識了柯元良。楊掌柜說柯元良偶爾也從郭明那里買進骨董珍寶。郭明他拜訪柯元良時必定見過琥珀,因為琥珀實際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學問、風度、氣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奪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機會可將琥珀攫獲或誘騙便通報于他。

  “幾天之前,夏光寫信告知郭明說劫奪琥珀有望。他從董梅口中獲得極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將郭明約來濮陽再從容圖之,因為琥珀露面的具體日子未定。夏光為了邀功先雇下了方彪等三個歹徒為他誘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會上曾見過牡丹一面,并在夏光面前露出過有意于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計算。昨天一早,夏光趕到白玉橋下見到了郭明,稟報了牡丹之事并帶來了更大喜訊——郭明當天夜里便能將琥珀弄到手。夏光詳細告訴了郭明董梅與琥珀如何約定了龍船賽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閣中秘密會面,十根金錠買下那顆傳說中的御珠。他說只要郭明設法將董梅支開,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見機行事。郭明聽罷大喜,因為此計成功,一來可將琥珀弄到手挾去京師,二來還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錠。郭明雖也疑心那顆御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里,不露聲色。

  “黃昏,他乘卞嘉帶他去白玉橋酒店會宴時,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而夏光則按約去翡翠墅將小雞關進雞舍。一旦夏光來通報他已將琥珀關在那亭閣里,郭明便親自趕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雞’。此外,郭明還將大筆賭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輸場上。他又令夏光與那三個歹徒解約,這時郭明的興趣全在琥珀身上,那個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顧了。”

  窗外,雷聲隆隆由遠而近。狄公沉默了一晌,看著行將變作的天,思慮著可能發生的人事的變作。

  “那么,老爺,郭明昨夜竟還有閑情逸致來看看你的官船,這又是為何呢?”

  “這問話我也自己問過自己。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證實他龍船賽時始終在場,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橋的船上。事實上郭明上官船來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給了夏光后便匆匆趕回白玉橋了,心急地等候著夏光來報喜訊。深夜,夏光趕來白玉橋報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殺死琥珀,只帶回來十根金錠。因為已有人尾隨他去了那亭閣,他險些被人抓住,哪里還敢在亭閣里細細搜尋御珠。

  “郭明幫夏光包扎了便催他趕快回城,又約定了他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那亭閣找尋御珠。不過他要夏光化裝一番,免得引起城門守卒的留查。郭明自己則早約定了卞嘉來翡翠墅看產業當是名正理順。——第二天一早,仍是那段老話:夏光不提防時被砸破了頭,尸體被扔出到矮墻外的小溝里。中午,同樣搶先一步趕去老君廟后那宅子勒死孟老太——這毋需贅述了。”

  洪亮不由問道:“然而今天早上郭明見了夏光死尸時為何猛吃一驚,當即嘔吐了出來?他照例是早有預備的。”

  “正是早有預備他才可能裝得那么逼真!——我們三個正注意那可怕的尸體時,他卻轉過臉去將手指塞進了自己的喉嚨。”

  衙官終于回來了,笑吟吟地開口稟道:“老爺,我在水西門下那條船上等候了半日,最后還是將郭明帶來了衙門。船主告訴我說郭明與他的伙計孫偉吃過午飯便去街上采辦貨物了,孫偉獨個先回來,他說郭明到市橋那邊去商洽一樁買賣了。我想那狙擊卞大夫的暴徒還未抓到呢,不由心中警覺,立即趕到市橋那邊,卻見郭明正在半月街上一爿小藥鋪里。我宣達了老爺的旨意,他聽說老爺有請忙答應跟我來了衙門。一路來,他態度雖謙恭只是問長問短,羅唣未休。此刻他正在外廳值房等候老爺傳見。”

  “嗯”。狄公面露喜色。又問洪參軍:“卞嘉在哪里?”

  “卞大夫正在街里后廳與仵作一起品茶下棋哩。老爺,他已寫下了孔廟前街發生之事的本末詳情。楊掌柜寫的那證詞我也帶來了。楊掌柜他鋪子里有事已先回去了。”

  狄公轉臉對衙官道:“你去告訴郭明我少刻便要見他。不過我同他談話時想讓柯元良、卞嘉都在場,這只是私下的敘話,非公堂衙廳的訊問鞫審。故我已決定假柯元良府邸同柯元良、卞嘉和郭明一起聊聊,一邊品品茶。此刻你就備下一頂遮簾小橋將郭明和卞嘉先領去柯府,并傳我話與柯元良,就說我想在柯府書房里與他們三人閑話一宵,并無他意。那書房十分的雅潔幽靜,昨夜我去柯府,柯元良正是在那里款待我的。你告訴柯元良說,我這里一些例行公事料理完畢便親自趕來。”

  衙官答道:“老爺許多吩咐卑職聽得明白。”

  狄公又說:“你將郭明、卞嘉送去柯府后立即回衙里來聽候調命。”

  衙官鞠躬退出書齋。

  洪參軍略有所悟,說道“老爺將這三個嫌疑弄作一起,倒是高著,好教他們互相猜疑,言語齟齬,你在一旁冷眼看覷,那真兇便不難露形。”

  狄公微笑道:“洪亮所言極是。此刻我委派你一個重要差使:設法與我弄來一條木頭手臂。”

  “木頭手臂?”洪亮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楊掌柜鋪子看看,不妨向他借一條來。我見他店鋪后橫七豎八倒著許多佛像,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作坊里木匠往往先雕出了許多手臂放著,只等佛像的身子雕成才將手臂安接上去。我想要一條左手手臂,與真人的一般大小。并請楊掌柜將那手壁漆成白色,再在手指上戴上一顆廉價的紅玉石銅戒指。——今夜我與柯元良等三人會面時正需用它。”

  紙窗外忽然曳過一道刺目的閃電,照得書齋透亮,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涼飆驟起,暑氣全消。

  狄公道:“看來這天片刻之間便有大雨,洪亮你坐一頂小轎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里等候,時間緊迫,等你回衙來我才細細與你解釋。”

  -------------------------

  第十六章

  傍晚掌燈時分,狄公的官轎才到柯府前廳。前廳的畫梁雕棟上早掛懸起六個大紅燈籠,每個燈籠上都貼著“柯府”兩個大金字。

  柯元良見官轎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燈籠的紅光照著他瘦削疲乏的愁容。 ——他已在前廳等候好久了。狄公、洪亮先后下轎,柯元良趕緊躬身施禮,恭請狄公大安。狄公微笑點頭,和藹地對他說:“柯先生,因為衙里一點急事纏住遲來了幾步,有勞久候,惟望恕諒。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是,老爺,大家都心中擔慮,恐怕老爺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這天,殘缺閃閃,霹靂殷殷,烏云如壓在頭頂一般。來,老爺,往這邊。”

  柯元良掌燈引路,繞過幾處回廊亭閣,花畦假山,一路轉彎抹角都點得燈燭輝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過一個小小廳堂便來到了一幢清雅幽靜的樓閣,樓閣上便是柯元良的書房了。

  廳堂外早已排列下兩行紗燈,奴仆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來樓閣,見與昨夜來時并無兩樣,只是靠后墻新添三對大紅燭,將書房內照得炫明通亮。進門左首立著那個大骨董柜,里面疏落有致陳列著許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來的翡翠盤、瑪瑙杯、玻璃缸。右首一溜墻下安放一排大書架,書架上堆放著許多函帙和畫軸。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一張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四把靠椅。——郭明、卞嘉則惴惴不安坐在書房隅角的一張茶幾邊,茶幾靠右邊墻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見狄公進了書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連稱失迎。狄公見他倆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煩悶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樣,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要他們疲憊,二要他們猜疑,三是他們惶恐,然后才可見機而作,從中行事。

  狄公滿面春風,說道:“諸位先生枉駕前來聚會,實在難得。狄某身為百姓父母,深感公務纏身不得從諸公杯茗敘懷,促膝閑話。今夜正是良機,彼此只管開誠布公,不必拘束,閑聊一宵,消磨長夜,破此岑寂。呵,卞大夫,見你平安無事我才放下心來,瞧你還拄著竹杖,往后務必小心,莫要行動太過了。”他轉臉又問柯元良說道:“今夜這里由衙里洪參軍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揮手吩咐管家下樓。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鐵觀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虛傳啊!你們瞧這書房便知其主人是個高雅古樸、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談笑風生,豐采懾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松馳,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著膽問道:“狄老爺,那個暴徒可曾抓到?”

  “不,還不曾。卞大夫盡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頭去追捕了,還怕這暴徒插翅飛走不成。”

  卞嘉感到內疚:“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刻增添老爺新的麻煩,那可怕的謀殺……” 他剎住了話頭,飛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轉而囁嚅道:“老爺,近來公務想來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實不瞞眾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頭爛額,四面楚歌。為此才邀爾等今夜來這里敘會,只盼望能為我謀劃一二妙策,助我擺脫這重重困境。”

  狄公轉面對柯元良說:“柯先生不會因為我偏偏在你悲傷的日子借用府上這書房而見意吧?你是兇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愛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陽名流士紳,你們能眼看著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嗎?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頻繁來濮陽經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許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為我出謀劃策。如今圣上都聽納忠言,從善如流,我一個刺史更應將衙里刑名疑難問于諸位賢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實告知你們,本州兩天里連續發生四起殺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無進展,本官至今仍面墻而立,舉步不得,如今只想聽聽諸位先生高見,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計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個眉目。我也深深知道這事沒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過這也無妨,事關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揚了揚他那修得齊整的細眉,問道:“狄老爺之意莫非還得讓我在濮陽再呆些日子幫你謀劃良策?”

  “郭先生,這話也并非一定如此說。有些十分疑難的案子尚且因了一個妙機轉折,出人意料地冰釋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這幾些案子如蒙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參軍端上了四個彩釉瓷盆,瓷盆里盛著美味爽口的冰鎮梨片。

  狄公道:“來,來,嘗幾塊梨片爽爽口。”接著,他講了一個逗人的笑話,滿座聽罷不禁掩口捧腹。書房內空氣輕松馳緩,大家隨便吃著聊著,不一會便將各自瓷盆里的吃完了。

  洪參軍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嚴肅地說:“諸位先生,我們再來議論正經之事吧!”

  他說著走到書房中間黑檀木八仙桌邊,挑了一頭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對著窗,右首對著書房的門。

  洪參軍會意,上前將八仙桌另三張靠椅一橫排定在狄公對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張,與狄公正好面對著面。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參軍則退到隅角的茶幾邊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將八仙桌上一座大銀燭臺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說道:“洪亮,天這么悶熱,你可將墻沿一排三對蠟燭全數吹熄。近來我的眼睛閃眩得慌,最忌畏這燭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淚了,我的帕巾在哪里……”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個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險些兒將這封信忘了!這是適間剛送來衙里的,上面還簽著‘火急’和‘絕密’的字樣哩!呵,先讓我將這信看閱一遍,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一張折迭齊整的信紙,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一頁蠅頭小字。狄公一面看閱不覺喃喃有聲:“有人告發說他的一個甥女在某員外家當侍婢,一日被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后生誘拐而去,對,對……是了,可憐那丫頭如是被那廝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瞇起眼睛又繼續說道:“那人說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臉,啊,竟沒了刀疤,換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認出了那歹徒。他說他寫此信曾猶豫了好久,擱了又擱,拿不定主意。顛來倒去思量了幾日,決定還是來向官府狄老爺告發,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寫的?”

  狄公將那信紙湊近了眼睛,端詳半晌,又搖了搖頭說道:“看不清楚,唉,從不曾見過如此潦草的字跡,又小又亂,密密麻麻擠作一團,像蠅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將下面的念讀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發呆,正不知如何理會。

  狄公剛待要將那信紙遞給柯元良,忽一轉念又縮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不,不,我怎可將告發到官府的密信擅

  自給外人看問?萬一有個差池,如何了得?還是留著回衙里自個慢慢細看吧!”

  狄公將信折造了重新納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對面三人。蠟燭光影里他們的臉拉長了顯得十分緊張,適才的輕松愉悅為之一掃。

  狄公抬眼平靜地環視了書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燭臺外,書房里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剛熄滅的那三對大蠟燭的氣味彌滿了整個房間。

  房門半開著,房門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盞油燈隱隱透進點亮光來。狄公呆呆地望著那扇半開的門,心里只覺恍惚。桌子對面的三人則被狄公剛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語弄得神智迷糊,如墮入五里霧中。

  狄公又開口道:“從案情跡象看來,那殺人元兇必是一個異常險惡且又異常狡獪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話頭,飛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門輕輕被人推了一下,飄進一絲冷風來。

  柯元良在靠椅上開始躊躇不安起來,把個身子前后左右扭來扭去。卞嘉咬緊著嘴唇呆呆望著狄公。郭明則拘謹嚴峻不見有半點窘迫之狀。

  狄公又繼續說:“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測,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勞神虛,七情顛倒,九宮迷亂。一個被斬首的殺人犯在供狀上說,他每一閉目輒見眾鬼裸形怒目追逐而來,呼冤叫屈,陰風凄凄,好不怕人也……”

  狄公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么東西漸漸移向房門和骨董拒之間的隅角,而房門已被人輕輕關上。必是有人溜進了書房!狄公心里不禁一陣悸動,額上沁出了汗珠。——難道真會有第四個人出現?

  “我親自審訊過那殺人犯。他說他每一入睡便覺有人勒住他的脖頸,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臟,碾壓他成齏粉,推他入油鍋,忽兒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剮。醒來往往大汗淋漓,驚恐萬狀。”

  卞嘉禁不住脫口說:“竟有如此可怕的夢境?我曾聽人說人醒了覺是夢,人不醒便是實。昔時莊子夢身為蝴蝶——”

  狄公道:“那人后來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說是瘋癲還是什么?我看是恐懼和悔恨,可見為人莫行不義,更不可萌起殺人之心。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豈只是書中說說的?”

  天上滾過一陣閃雷。

  突然,洪參軍驚異地叫了起來:“老爺,房門好像被人推動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聽?”說著急急走到八仙桌邊卞嘉的背后。

  一時間狄公不知如何是好。由于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預先告訴洪參軍他今天撒下的網正有意等待著第四條魚的游入。顯然洪參軍看見的是那個潛入者的離去,但他錯以為有人剛剛溜進了書房。狄公高聲喝道:“洪亮,你體得胡言亂語!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幾邊去坐下,不許再插嘴!”

  洪參軍被狄公一頓搶白不敢抗辯,心中雖狐疑重重,也只得聽命回到那茶幾邊坐下。

  一陣可怕的靜默。

  狄公忽覺洪亮衣袍的颯颯聲里卻還夾雜有一種滑溜溜的絲綢悉嗦聲。——潛入者顯然沒有走出書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后。狄公飛快看了桌子對面三人的眼色,卻并不見有驚惶詫異。燭光微弱,他們三人只除了狄公的臉面,什么也無法看清。

  狄公竭力鎮靜住自己,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今天我聽到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那個惡魔不僅雇用秀才夏光為他誘拐女子,而且還雇用了另一個人為他籌劃更為可怕的罪惡。夏光這廝一貪杯便話多,有個無賴常與夏光一起灌黃湯,酒酣耳熱之際透出了這個消息。那人則是個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聽說還是個經紀人,開著爿鋪子,自己做著掌柜的……”

  狄公身背后的悉嗦聲更清晰了,他已經感到了背后那人輕輕的呼吸,不由渾身戰栗。他的臉繃緊著,只巴望那歹徒從右邊動手,這樣借著燭火他多少可以抵擋一二。

  八仙桌對面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臉上的突變,忍不住小聲問道:“狄老爺,出了什么事?您的臉色驚惶?”

  一聲霹靂打斷了他的問話。

  狄公腦際閃過一個念頭,他須乘那歹徒不備,回轉身劈手將他揪住。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對準了自己的喉嚨,憑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擺脫出身來擒拿住他。但是,那人因何遲遲不動手呢?大顆的汗珠從狄公額上掛下,他又覺不妥,倘有差池豈不誤了大事。他還須按謀劃行事,庶幾不誤大局。這時他才想起衣袖中的東西來。他口舌干澀,音聲大變:“那經紀人在濮陽名聲非小,是個上流人物,有時還同官府打交道。他不僅毒死董梅,還親自勒死老君廟后那孟老太,用一條白綢巾緊緊勒住孟老太的脖頸,幾乎嵌進了她的肉里,掐斷她的喉嚨。她死狀很慘,僅僅死在幾個時辰之前,此時熱血尚未涼哩,眼睛還認得出那兇手的面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進這里,走近了——”

  狄公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誰站在你的背后?!”

  桌上三人一齊回頭看著洪亮,不由驚恐萬狀:洪亮眼豎眉倒,雙腳直跺,手臂亂舞,口中尖叫。狄公很快從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后驚叫:“洪亮,你怎么啦?老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鬼迷心竅了?”

  洪亮用手直指著那八仙桌:“你們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驚回頭。

  “啊!——”三人幾乎一齊迸出可怕的驚叫。

  八仙桌上一條白色的手臂彎曲著向上立起,手指指著前方,竟還在慢慢移動! ——莫非真是冤魂顯靈指示兇身來了!

  白色的手指上還佩戴著一枚黃澄澄的戒指,戒環上的紅寶石幽光閃閃。那是一條剛被斬下來的手臂,手肘殘樁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漸漸移動向那支蠟燭,那手指卻正指點著卞嘉。

  卞嘉嚇得跳了起來,碰翻了靠椅。他扭曲的臉呈鉛灰色,一對恐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條白色手臂。

  突然他張口叫了起來:“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殺的!我從未殺過人。我……我只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我故意毒死的——”卞嘉終于哭了起來,全身痙攣一般抽搐。

  狄公乘機猛地站起,掣出右臂正待向身后擊去。突然他嚇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一陣莫名的恐懼向他襲來,他身后的黑影里又出現了一條白色手臂!

  -------------------------

  第十七章

  狄公從驚恐中鎮定過來,見那條白色手臂正指著書房的門。手臂后舒緩垂下蟬翼般的玄緞長袖。書房的門半開著,一個大漢正呆呆地立在門口。

  “你豈能藏匿過我的眼皮?快與我走近來!”輕柔的嗓音像夜鶯囀鳴一般。

  狄公驚回首,見是一個容貌端麗的頎長女子,再定晴細看竟是金蓮!

  柯元良聞聲大驚,郭明、卞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齊把眼光朝著那女子打轉。

  狄公乘人不備,趕緊收過了八仙桌上那只白手,小心納入袖巾,一面將銀燭臺高舉。

  門口站著的那大漢頓時萎頹下來,一對眼睛畏疑地望著金蓮,臉色蒼白,神情大變。

  金蓮笑吟吟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向金蓮。書房門外衙官出現了,身后跟定著幾名衙卒。狄公使個眼色示意衙官在門外等候。

  那大漢又走近了金蓮幾步,滿面驚惶,步履蹣跚。他木然地注視著金蓮的臉面,百感交集,五內顛倒。

  柯元良一時也發了愣,支吾著說道:“你……你該是……你怎會闖來這里?”

  金蓮并不理會柯元良,只一味瞅著那大漢,兩眼燃燒著灼灼火焰,滿面漾著紅潮。

  “今夜你倒圈套做的實實的,巴望著我往里鉆。你牽著兩匹馬在市橋邊上等,我們約定了在那里會面。我來了,上了馬便出南門。你說帶我去那曼陀羅林采擷些奇妙的藥草,可治愈我的不孕——我的丈夫盼兒子都盼瘋了。”

  她聲調漸漸變了,仿佛成了另一個人。

  “我們進了那曼陀羅林,你說這藥草長在林子當中,在白娘娘廟附近。我真害怕走進那個黑暗的林子,你將一個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廟你將火把插在廟墻的亂磚堆里。你回過頭來看我那一瞬,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雙眼通紅,像一尊兇神惡煞。我見那白娘娘神像,心中便有幾分驚怕,但我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楊康年!”

  大漢垂下了頭,緊咬著嘴唇不吭聲氣。

  “你終于暴露了你的豺狼本性,嘴上甜蜜蜜咒天賭地,卻暗中動你的歹念。你這個登徒子,竟敢騙拐良家婦女,我丈夫知道了定不輕饒于你!你這衣冠禽獸天地難容,人神共憤。你掛著一臉好笑定要將我輕薄,我奮力抵抗,掙撲著要逃跑。如今,我要當著我夫君的面告發你……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惡魔,竟在那白娘娘的神像下污辱了我!我怒罵不休,叫嚷要上官府告發你,你惱羞成怒又害怕我真的告到官府,竟動了殺人的念頭。

  “你將我光裸著身子捆縛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壇上,你威嚇說我膽敢上官府告你楊康年,你就一刀一刀割下我的皮肉,將我的血脈一根根地切斷,將我的血噴灑上白娘娘的神像。你說白娘娘多年沒有供奉了,你便要將我開個戒。你說誰也不會發覺我的尸身,直至被林子里的鳥蟻啄食完或自行爛去。而柯府只以為我迷失了路或掉到河里去了。你說我休想活著走出這林子。你嘲諷地叫我向白娘娘求饒,求白娘娘給我下世轉生一個男胎。我自忖必死無疑,也只得任你斬割了。偏巧那火把行將熄滅,你撇開我自去林子里撿些枯樹枝來重扎火把。

  “我仰天躺在白娘娘的腳下,哀哀待斃。我突然看見白娘娘手指上那枚紅寶石閃爍著神奇的紅光。那紅光竟暖和了我赤裸的身子——白玉石祭壇刺骨的冰冷。我心中暗暗向白娘娘祈禱,求她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求她顯靈將我這個被侮辱、被蹂躪的女子從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手中救出來。想來也是命不該絕,白娘娘真的顯靈了!我忽然感到系縛住我右手腕上的繩索松散了。我顧不得疼痛掙脫出了右手,又解開了左手上的繩索和雙腳上的繩索,站起了身來。我欣喜欲狂,恭敬地向白娘娘磕了幾個響頭。抬頭見白娘娘的臉上微笑著,兩眼露出慈祥的目光。

  “我慌忙跳下祭壇,在那幾乎熄滅的火把的微光中穿起了衣裙,跳出白娘娘神像后廟墻的裂罅拼命奔逃。我鉆進野樹林子,顧不得荊棘芒刺,衣裙幾乎全撕破了,血淋淋一身是傷。這時我聽見你的叫聲,就像那野狼的嗥嘶。我一陣戰栗恐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你真的追趕來,我就狠命砸去。我發瘋一樣奔竄,最后終于出了林子,但迷失了路。我只覺全身火燒一樣,頭疼得似要裂開,后來昏迷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回頭看了一下柯元良,露出淺淺一笑:“但如今我已回到了自己的家。這里,這里是我自己的家。”

  她無限委屈地朝著柯元良正待跪下,柯元良大夢方醒,慌忙繞過八仙桌來伸手將她扶起。禁不住老淚縱橫,嗚咽出了聲。

  柯元良疑惑地望著狄公,哆嗦著嗓音問道:“狄老爺,我一點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回什么事?金蓮她……她莫非中了邪,血氣攻心?哪會說出這么一套癡人夢話,但又像是恍有其事。今夜她壓根兒沒出門一步,哪來白娘娘保護?她又怎么會——”

  狄公冷冷地說道:“你的夫人正在講述四年前發生的事!柯先生難道還不明白?”

  -------------------------

  第十八章

  柯元良將金蓮引下樓去,吩咐丫環姨娘悉心服侍,又親自去廚下煎人參湯與金蓮吃,叫她好生進房休歇。保不定她的病從此便有了轉機。

  狄公招手示意,衙官和四名衙卒進了書房。

  狄公道:“將那墻沿三對大蠟燭盡行點亮!”

  一陣震耳的雷鳴,狂風將門窗吹得“乒乓”作響,暴風雨終于來了。

  卞嘉指著楊康年顫抖著聲音訴道:“他……狄老爺,正是他給的我毒藥,他說那是一般的蒙汗藥,天哪!我哪里知道這蒙汗藥竟將董梅毒死了……”

  狄公冷冷地說道:“卞嘉,你因何要偷走我的那枚‘白板’?”

  卞嘉哭喪著臉笑道:“正是小人偷了,小人不敢抵賴。不過,那也事出有因,楊康年要夏光去翡翠墅商談一樁骨董生意,時間便約在龍船賽后的深夜。下午我問夏光是否領了南門守卒發放的竹牌,夏光說楊康年叫他別領,設法在城外胡亂打發一宵。我上老爺官船時見牌桌上有一枚‘白板’,便偷偷拿了,胡亂畫了個數字便交給了夏光。”

  卞嘉哀憐的目光巴巴地望著狄公嚴峻的臉,一面悲嘆道:“我向楊掌柜借了一大筆錢。我生意虧了血本,手頭艱難,四處告貸,我的老婆一天到晚在家中聒噪不休。楊康年雪中送炭,我感激不盡。他開口求我幫點小忙。我怎能袖手不顧?再說,他一反臉便能毀我生計。

  “那天他給了我一小包藥粉,說是蒙汗藥不傷害人。只需叫董梅吃了軟了腳力,散渙去精神,鼓打不響輸了那船賽便行。我見那藥粉果然同一般蒙汗藥無異。竟也信了。船賽終了,當我見董梅中毒而死,不由驀地一驚,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是上了楊康年的當,口中又說不得。后來我在老爺面前扯了謊。說他是心病猝發。如今我知罪了,但望老爺明了其中原委,寬恩超豁。小人哪里敢有謀人性命的膽?早知是毒藥,縱令楊康年百般脅逼,小人也是萬死不敢從命的。”說罷,一陣悲愴,淚如雨下。

  “那么,董梅事發,你又為何一再遮瞞內情哄騙本官,不來衙門告發楊康年謀死人命?這事你又如何分說?國家法度難道你不知嗎?楊康年是首犯,你是從犯,毒藥是你親手投入董梅的酒食之中。再說,你還為夏光殺人行方便,偷去了我的一枚‘白板’。——官府自會依據律法條例量定你的刑限。”說著又命衙官將卞嘉押下,用一頂軟轎先抬回衙里大牢監禁起來。

  洪參軍從地上拾起卞嘉的那根竹杖遞給了他。

  卞嘉踉踉蹌蹌被兩名衙卒扶架著押出了書房。

  楊康年像一尊木雕泥塑一動不動,寬大的臉盤上蒼白里透出暗青,但卻是異常平靜。

  狄公說:“好了,楊掌柜,惡貫滿盈,如今還有什么話要說?拐誘柯夫人金蓮并奸污了她,還企圖一刀一刀剮她。蒼天有眼,此刻輪到你自己真要一刀一刀剮了。你殺人手段殘忍,駭人聽聞,依律擬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你現將逞兇殺人的罪孽一樁一樁從實招來,你如何毒死董梅,如何殺死琥珀,又如何親手砸死夏光、勒死孟老太,以及你如何殺人滅口意圖除掉你的幫兇卞嘉。”

  楊康年并不答話,只直愣愣呆視著金蓮下去的走廊,仿佛魂靈離了舍。

  “楊康年,他還須將如何盜竊白娘娘神廟里那祭壇里的金器之事也從實招來!”

  楊康年平靜地答道:“老爺可自去我店鋪西墻夾廚中找去,祭器共九件,出自東漢一個著名金匠之手。我楊某人錢雖不多,但也不忍將這套精致絕倫的珍品熔化了變賣,全在那里藏著,一件不少。”

  楊康年狐疑地端詳著狄公,忽然問道:“老爺怎會偵知這個的?令我百思不解。”

  “今天早上你說你從未到過白娘娘神廟,但你卻又說神廟里祭壇與神像的臺座是分開的。你給我看的那冊書上明確寫著神像臺座和祭壇是由一整塊白玉石雕刻而成的,當然那是著者記錯了,祭壇與神像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原是分開的。我從這書的一條眉批上知道祭壇和臺座是后來才被我的前任用人工土石填合作一處的。因此我斷定你以前必去過那神廟并偷走了那套金器。你描述神像時疏忽地將從書上看來的和你在那里實際上看到的弄混了。當然那還僅僅是猜測,只是到你今夜墮入我為你設下的圈套時才完全暴露了你自己。”

  楊康年道:“老爺原來還只是模糊影響之猜測。但你委派洪參軍來我鋪子問我借一只白手說是去柯府處用,并要給白手手指上佩戴紅玉石戒指——這真乃絕妙之計了。我思想老爺必是疑心到我偷盜了神廟的金器故意試探于我。我心中詫異便想來竊聽你們今夜在此地究竟商議什么。我橫了心趕來這里,倘使卞嘉這膽小鬼露了餡,我便一刀先結果了他,然后再來奈何老爺。”

  楊康年說著“唰”地從腰間掣出一柄尖刀,衙官及兩名衙卒迅疾上前將楊康年按倒。楊康年一聲冷笑,將尖刀扔在八仙桌上,叱道:“休得如此驚惶,于今我還有閑心殺人?”

  他轉而又對狄公道:“今夜老爺命大,神靈暗中護佑,竟驅使金蓮出來處處為老爺遮護,使我難以下手。天意該我敗露,我又有何話可說?”說著長吁一聲,面容坦然,兩頰重新閃出了紅暈。

  忽而他皺了皺眉頭又問:“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將卞嘉滅口?”

  狄公答道:“我學過醫,懂得點醫道。我知道僅僅頭上挨了一擊,身上幾拳,卞嘉決不至于要求查清內傷骨折再肯移動身子。他是大夫,更深于此道,他叫嚷胸肋有傷必然是高處摔下而非吃人踢打。他的長袍被撕下偌大一塊,明顯是你將他從你店鋪樓上推下來時被窗臺上的長釘鉤壞的。這倒反而救了他的性命,否則他早就摔死在街上了。”

  楊康年爭辯道:“我并未將他從樓上推下。中午卞嘉來見我哭喪著臉,他被孟老太的死嚇破了膽,說是官府已經疑心到他頭上,人膽戰心驚,坐立不安。他勸我上衙門投案,我盛怒之下狠狠批了他一巴掌。誰知這軟骨頭一跤仰面跌下,撞翻了我樓上的一排屏風,我抓他不及竟翻滾出了窗戶,摔了下去。我那窗戶并不曾有柵欄護住。

  “我急忙趕下樓去,見他已跌到街上。多虧一根長釘吊了他一把力不曾重傷著,亦未昏厥。我急中生智,四顧無人,便將他抱起挪到了街對面孔廟的紅墻下。我警告他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倘若他膽敢背叛我去衙門出首,定不饒他性命。我要他假裝遇了擋路劫賊,遭暴徒狙擊。果然瞞過了路上行人和聞聲趕來的巡丁。”

  狄公點頭,又說:“楊康年,明天在公堂上我會細聽你的全部供狀。此刻我只須驗核主要犯罪事實。卞嘉適才說他對董梅投毒是無意的,是誤聽了你的詭辭—— 這可是實?”

  揚康年笑道:“老爺,你想想我會明言委托這膿包去投毒殺人?我當然得哄騙他。我說這是包蒙汗藥,只須叫董梅昏昏沉沉手足無力輸了龍船賽便行。我雖與卞嘉做通了關節,無奈那幫槳手根本不理會卞嘉的話反而蠻勁更足。于是,只得使這暗計擺布下董梅。我早已為二號船奪魁投下了大筆賭注,董梅一倒下,九號必輸無疑,二號則穩操勝券。當然僅僅要贏了這賭注,真的只需蒙汗藥便行,毒死董梅還有一層更緊要的目的——夏光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赴琥珀之約。”

  “卞嘉聽我使喚,不敢推辭。果然在白玉橋酒店里暗去那董梅酒食里下了藥。那是一種毒性劇烈但發作平緩的毒藥,且發毒癥候不同于砒末,故不為一般醫官所識。然而我氣數該盡,合當事敗,你的仵作在南方見過這藥。而卞嘉自己還蒙在鼓里,以為是蒙汗藥過量致使董梅心病猝犯。卞嘉是濮陽的名醫,他這一診斷,誰還有異辭?然而天命如此,我死亦何悔?”

  狄公又問:“你要夏光冒董梅之名赴約,為的是攫奪那金子和御珠?”

  楊康年縱聲大笑:“狄老爺這番可猜錯了!我楊某人既無意于金子也不在乎什么御珠,只認得琥珀那條傲睨萬物的小狐貍精。老爺可知道當她還是董老先生府上的一個小丫環時,我便見出她的不同凡響,暗中賞些銀子與她,但她卻傲慢地拒絕了我的好意,說我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惱羞成怒便去老董面前詆毀她,說那小淫婦竟暗中要與我勾搭。老董一時怒起,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鞭子。但是,這對于那小淫婦來說懲罰還算太輕。我早猜知她私戀上了董梅,即便他后來被柯元良那老烏龜收了房,她同董梅之舊情尚未斷割。有一次我問起董梅此事,董梅矢口抵賴。董梅這窮秀才有何起解?至多是一個卑鄙精明的騙子、欺詐犯。但琥珀這小淫婦竟… …我知道她是什么行貨,故我黃金、御珠都不要,單要親自教訓她一頓。我要叫她如金蓮那樣跪在我的面前哀哀求饒,才出我當年這口惡氣……”

  楊康年突然緘住了口,臉色頓時陰郁憂傷,他痛苦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我怎能將這小淫婦與金蓮相比?污泥怎可同蓮花相提并論?白娘娘的祭壇前我不忍殺死金蓮,我當時只是想恐嚇她,我怎忍讓金蓮純潔無暇的身子濺滿鮮血呢?我豈可暴殄天物,親手摧毀如此一個天仙般的人物?我怎能犯下天怒人怨的罪孽下陰間受百般苦痛,來世還變牛變馬償還不清?適才要不是她有意無意護住了你,我早貿然下手了。投鼠忌器,我才有所畏縮,恐傷了她的玉體。老爺不要惱怒我的比喻。四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她,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可同她媲美,曾經滄海,我看輕了天下的江河湖泊。”

  窗外風雨颯颯,烏云奔馳。

  “但是,董梅、夏光、孟老太卻不識我心中之事,一味拿些下賤的妓女粉頭來哄騙我的錢,還漫天要價。卞嘉這個卑污的懦夫一再騙我說金蓮的病不會痊愈了,勸我死了這條心。我不信,我渴望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這幾年來是如何生活的,她變得怎樣了——”

  “幾天之前,夏光來告訴我說這回可拿到了董梅與琥珀私通的鐵證,他倆約定了龍船賽后在翡翠墅的亭閣中幽會。我決意打破他們的好事,讓夏光冒董梅之名去那里去會琥珀。那小淫婦不知底里,夏光便用繩索將她捆縛在那張竹榻上,讓我去親手收拾她。然而昨天深夜,夏光慌慌張張回城來告訴我說壞了大事,他說他剛待要將琥珀捆縛在那竹榻上,琥珀竟抽出一柄匕首來戳傷了他的胳膊。他在盛怒之下竟一刀結果了那小淫婦的性命。事情更糟的是有個衙門里的公人早得了風聲,尾隨著他進去了翡翠墅那亭閣。他險些兒被那做公的撞破,帶著傷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馳馬回了城。

  “我給他包扎了,又灌了他幾盅,他便呼呼睡去了。我突然發現夏光的衣袋沉甸甸,我探手取出一看,原是一包黃澄澄的金錠,整整十根!我馬上將夏光喝醒,追問金錠的來歷,他只得承認是從琥珀身上搶奪來的。我忙問琥珀她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董梅幽會如何攜帶巨金隨身。夏光答言他依稀聽得董梅說起過有一顆什么御珠要賣與柯元良,莫非他倆正是談此交易。夏光并不知這御珠只是傳說中的珍寶,其實并不存在。很可能便是那對淫夫淫婦借御珠弄個圈套,哄騙出柯元良十根金錠好讓他們攜了遠走高飛。當然我并不想與夏光點破此點,我既已得了那十根金錠,而董梅、琥珀俱已喪生,夏光這條小命焉可讓他獨存?我哄騙他那顆御珠是稀世之寶,董梅必然將它藏在那亭閣里面。我約定了他今天一早去翡翠墅搜尋,如果找到那顆御珠,我當即給他一根金錠為賞酬。他欣喜若狂,當即允諾。

  “當夜,他便在我那里留宿,今天一早,他扮作個木匠先行出南門去了翡翠墅。我則騎馬出南門走三里便下到一條爛泥徑,輾轉幾處農舍,穿過一片稻田,插上了曼陀羅林的東緣。那里有三株高大的白榆樹標志著曼陀羅林的人口。從入口進去,穿過林子間一條狹窄的小徑便可直到白娘娘神廟。倘若一直沿林子邊緣繞行,不多路便是董邸翡翠墅了。——原來三株白榆樹起正有一條小路將曼陀羅林繞了一圈,一直到董邸翡翠墅背后終結。——那里的路我極是稔熟,過去我在那里還挖出過好幾塊石碑哩。

  “夏光早到了翡翠墅,他已將那亭閣里里外外翻了個遍,但還沒有找到那顆御珠。董梅哄騙他將御珠藏在了一個十分秘密的角落,夏光不知其中緣故,白費了許多工夫。我對他說再去亭閣外那圍墻邊找找,他出來亭閣剛走近圍墻,我乘他不備撿起一塊大磚砸破了他的腦殼,然后將他的尸身扔到圍墻外的一條小溝里。當我循原路剛出的翡翠墅門樓,我見郭明那吝嗇鬼沾沾自喜地走來了。”

  狄公又問:“你是不是在路上認出了牡丹才趕去老君廟后勒死孟老太的”

  楊康年輕蔑地看了一眼狄公,滿不在乎地說:“這都是夏光這廝為了討我好干下的蠢事。今天中午,我見三個無賴和牡丹被眾人簇擁著去公堂,心中便覺不妙。那三個無賴上了公堂,必將孟老太招出,而孟老太這個拉皮條的老巫婆又必將我招出。一不做,二不休,我急忙先一步趕去孟家,一條綢巾將她結果了。——狄老爺,我想說的也只是這些——夠冗長的了,不瞞老爺說,我以前小覷了老爺,認為你與你的許多前任一樣都是平平的庸官,并不曾正經放在我眼里。如今才知道老爺手段不凡,正是我的克星哩。”

  狄公示意衙卒上前將楊康年鐵鏈鎖了,又上了手枷。

  “楊康年,你之所以對金鏈和琥珀懷有如此刻毒的怨恨和嫉妒,正因為她們都拒絕了你卑污的要求,你對她倆都是兇惡的罪人。”

  楊康年輕蔑地嗤了一聲,說道:“老爺,最好不要將金蓮、琥珀相提并論。當然我對琥珀發生過興趣,她小小年紀時便萌露了一種奇異的美色。然而究其實只是一條淫蕩的小狐貍精,家中有了這般人物就如木中之蠹、米中之蟲,最是損元氣的。一個花枝般的身子,他柯元良一把年紀,風前殘燭,哪有許多精神對付?如今果然出乖露丑為柯門之玷污,這老烏龜還蒙在鼓里為她哭奠哩。

  “至于金蓮,乃真是純潔無暇的一塊玉壁,通身有圣潔的光輝射出。一塊古碑,一尊鼎彝,一件金瓶瓷器,一枚美玉珍珠,雖值巨價,但怎抵得上金相玉質、典雅莊重的金蓮?你占有了她,她會日日顯出新的魅力給你新的快樂和安慰。我長年累月地思念著她,沉溺在對她的癡心中。我連做夢都在看覷她、撫摩她。體貼她。四年前她殺死了我,奪走了我的靈魂。她只輕輕一擊便摧毀了我的神志,放走了我的三魂六魄,我變成一個畸人,一具空軀,一個心靈空闕的廢物。——從此惶惶不可終日,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生命之火都熄滅了。

  “但我復活了,我的冤魂嗷嗷叫屈,我決不饒恕那個曾經誘惑過我、勾引過我又最后將我一邊拋閃的小狐貍精。琥珀她使我再次陷入生命的絕境,可惜我不能親手將她捆縛上白娘娘的祭壇,了我心頭之恨。老爺,押我下去吧!你們斬的、磔的、剮的只是一具無知無覺無魂靈的尸身,一塊多余的死肉。”

  狄公點了點頭,衙卒將楊康年帶出書房,押下了走廊。

  狄公重新坐下,拭了拭前額的汗珠,又呷了一口茶。

  郭明急忙問道:“狄老爺,楊康年欠了我一筆不小的債務,他曾向我買了兩顆 ‘貓兒眼’,賒著銀錢。官府在楊康年被判斬后籍沒收的家財中是否能折扣出這筆錢償還與我——當時的契書我還保留在京師賬房里。”

  “那當然可以,郭先生,”狄公困倦地答道。“你明天早上來公堂作個證人,案子具結退堂后你便可以自由自在漫游或做你的買賣去了。”

  郭明嘆了口氣說道:“畫人畫面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這楊康年道貌岸然,器宇軒昂,端的像個人物,誰知卻是個殺人的魔王,淫人的巨奸。老爺,今夜之敘會真是別具格調,我郭明端的受益非淺。不過,我思量來狄老爺必是事先識破楊康年和卞嘉兩人,才安排出如此一幕戲文。”

  狄公含糊地嗯了一聲,只求擺脫他的糾纏。

  “妙極,果然不出吾意所料。但,狄老爺,小民還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話要說:老爺你也疑心過我郭明殺人吧?不然……”

  狄公甩袖轉過了臉去,他討厭這張碎舌。

  郭明乃知趣告辭,洪參軍趕緊拽著他出書房,下了走廊外的樓梯。

  狄公見郭明走了,乃從衣袖中取出那只白手,小心將白手肘部與下面粘著的烏龜背殼分開。那烏龜一動不動,頭與四肢都縮在龜殼里,看樣子早已睡著了。

  -------------------------

  第十九章

  洪參軍回到書房,帶來了幾片嫩樹葉擬喂食那烏龜。狄公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受到傷害而隱隱痛苦的神色。他給狄公斟了一盅茶,沮喪地開言道:“老爺,你告訴我今夜的陷阱專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而設,你可并未言及楊康年啊!”

  狄公平靜地說: “洪亮, 你坐下,我慢慢向你解釋其中緣故。我失落的那枚 ‘白板’,事實上只有柯、卞、郭三人可能偷去,而這個偷的人必然卷進這四起殺人案。可能他受雇于第四個人,聽命于第四個人的指令而行動。我之所以會想到這種可能只是因了這樣一種朦朧的感覺,即后兩起謀殺案的方式有些異常。夏光和孟老太都是被狂暴粗野地殺死的,我不禁想到倘若作案的兇手是柯、卞或郭,那他們必然會從后面偷偷將刀子戳進夏光的身子,而不會掄起一塊大磚就猛砸夏光的頭顱。他們會巧妙地在孟老太的茶盅里放一點毒藥,而不必狂暴地用綢巾活活將她勒死。

  “再說,這兩起兇殺,時間上接續得如此緊迫而地點上卻隔開得如此遙遠。這可以想象必是一個強有力的大漢,不僅精神充沛且習慣騎馬奔走馳騁于城鄉之間。柯、卞、郭三人都不相符。同時又由于兇手必然與骨董生意緊密相關,我當然便將楊康年列為第四個嫌疑。他身子魁偉有蠻力,又常騎馬去鄉間收買古碑鼎彝之類的。且他與柯、卞、郭三人一般有作案的機會。龍船賽時他在現場,之后他又異常關心官府對董梅之死的診斷。今天一早,他又騎馬去鄉間說是收買一塊古碑,因此殺死夏光的嫌疑數他為大。他的店鋪離衙門不遠,當紫蘭小姐押著方彪等三個無賴及牡丹小姐來衙門時,他必然在路上或店鋪中瞧見。此外,他尚有三個大疑點:一、盡管他否認曾去過曼陀羅林中白娘娘神廟,但他卻知道廟里神像的臺座與祭壇是分開的,這就暴露了他故意扯謊。我甚至推斷正是他偷去了那廟里祭壇中的金器。二、他說他不認識董梅、夏光,這更不近人情。因為董梅與夏光兩人主要從事于骨董的買賣,同行間焉有不認識之理?濮陽就這么點大,有幾個骨董經紀人?三、有關卞嘉手頭拮據之事他的話與沈八的說法抵牾不合。——這正可說明卞嘉欠他債務,受他雇用。他也處處袒護卞嘉,使不受到官府的懷疑。

  “但是,楊康年卻沒有作案的動機和背景。他給人的印象是清高恬澹,不貪錢財,不近女色,行為不茍且,生活不奢糜。一個心意在正經的骨董生意上。如果真有動機和背景的話,也只有從先世上代的夙怨舊仇中去尋覓了。

  “今夜我設下了這個圈套,雖明言針對三個嫌疑,同時還意在試探楊康年。如果柯、卞、郭三人中有一個是真正兇手,我讀假信,談鬼魂復仇,最后讓那條戴紅寶石戒指的白手突然出現,這些必定會嚇得真正兇手驚惶失措,露出真情。我唯一沒有告訴你洪亮的只是我還疑心到了楊康年。我思忖倘若楊康年是真兇,他今夜必然會潛入柯府偷聽,從而落入我布下的陷阱。

  “離衙之前,我早已吩咐了衙官錦囊妙計。當我將柯府的管家遣下,衙官早領番役將何府上下奴仆全數看管在東廂,不許聲張走動。然后,衙官自己帶了四名番役也上了這樓閣埋伏在走廊盡頭的彎曲拐角處。他們奉命逮捕任何一個想要逃出書房的人,但決不干預從外面走廊溜進書房的人。這樣安排,倘若兇手在柯、卞、郭三人之中,今夜便也無法溜掉;而楊康年倘若是真兇,必然潛來上鉤,墮入我的圈套。適才他的招供你都聽仔細了,他今夜竟敢持械而來,更證實他罪行確鑿無疑。”

  “老爺,你太冒風險了,倘若我事先知道這關節,我是斷斷不肯讓老爺如此貿然行動的。你看我今夜多么驚惶,險些兒壞事。我一直提防著那三個人,全然不知會有第四個人的潛入,竟還帶著兇器。”

  狄公看了一眼這位忠心耿耿的下屬,笑道:“這也是兇手合當敗露。其實今夜我乃真險些兒鑄成大錯,魯莽冒失又估計失誤。我以為墻沿三對大蠟燭熄滅后,單憑八仙桌上那支蠟燭便能看清楚右首房門的動靜和桌對面三人的臉色。倘若楊康年潛來偷聽,他必然會將房門推開一半,一旦他大膽闖入,我便能迅疾揪住他并叫喚埋伏在走廊外的衙官和番役。然而我算計大錯,房門邊一片黑暗不辨五指,我無法同時窺伺房門又監視桌對面三人的臉色。當我聽見房門有動靜時,潛入者已立在我的身后,他只消一舉手便可抹了我的脖子。然而,幸好不是楊康年而是金蓮。

  “聽到楊康年適間一番供述,我乃知道原來這一切罪惡肇始于他對金蓮的覬覦,這種變態的情欲將這個孤獨的鰥夫引到了瘋狂犯罪的邊緣,把他自己的血肉之身填到了劊子手的刀刃頭。至于卞嘉,依律也不能輕饒,但愿他生性懦弱,受人利用,原也無意殺人,擬判他五年八年的監禁。洪亮,還有一點莫忘了提醒我,公堂上具結此案時給牡丹小姐一個妥善的安排。我將從楊康年被籍沒的家私里抽出一份來賞賜于她,讓她贖身從良。她是個本分可憐的弱女子,應該離開行院嫁個丈夫,靠自己的勤儉過美滿生活。”

  那烏龜醒來了,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洪亮喂給它的碧綠嫩葉。

  “洪亮,今夜我還鑄了另一個大錯。當我命令衙官將柯府上下奴仆全數監押去東廂看管時,竟將柯夫人金蓮給忘了!而衙官他又是一個不動腦筋之人,他將照料服伺金蓮的丫環姨娘也抓走了,獨獨留下了有病的金蓮一個人在房里。金蓮懵懵懂懂地跑了出來,開始在柯府空幽幽的庭院里隨處晃蕩徘徊。他看見了楊康年走進這樓閣,而楊康年卻不曾留意到她,她晃晃悠悠跟隨楊康年上了樓閣,穿過走廊,并跟著他溜進了這書房。

  “楊康年打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廟污辱了金蓮之后一直回避著她,怕撞見被她認出了。他說他每回去柯府拜訪或與柯元良商洽骨董生意時從不走出房間一步,正是他心懷鬼胎不敢看見金蓮之面。今夜,頭里金蓮也并未認出楊康年來,但僅是這匆匆一瞥卻引動得她像磁石一樣跟上了楊康年,腦子里不由一陣暈眩和激動,心里尚不很明白。當時你驚叫起來時正是看見了她飄進書房,其實那時楊康年早進了書房并躲身在房門左首的隅角里。金蓮打他身邊走過竟立在我的身后不動了,這無意之中護佑了我。今夜偏巧也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這書房里陰森、恐怖,氣氛全然同四年前楊康年誘拐金蓮到白娘娘神廟的那個夜晚一樣。

  “精神狂亂的人,對天氣尤為敏感,相似的氣候和恐怖的氣氛終于導致了今夜這驚心動魄的場面。當我將那只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木頭白手放上桌子時,金蓮頓時認出了這是白娘娘的手。那個恐怖的夜晚,她絕望地仰臥在神廟白玉石祭壇上時,抬眼看見的正是這只白手。——這只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白手!白娘娘的啟示像窗外的雷電一樣閃過了她的頭腦,她終于清醒了過來,馬上想起了那個恐怖之夜的一幕。這瞬間她又將這只白手與適才匆匆溜過一瞥的那張熟悉的臉容聯系了起來。— —那忘掉了四年的一切都記憶起來了,那么清晰,那么詳細,那么明白如畫,如在眼前。精神上的巨撼治愈了她的狂亂之癥。她恢復了理智和感情,恢復了全部記憶。她認出了楊康年這個惡魔!”

  洪參軍頻頻點頭,說道:“大慈大悲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蕩的琥珀死于非命,堅貞的金蓮恢復了健康,柯先生究竟祖上蔭功積德。痊愈了的金蓮必將揉平柯先生的隱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爺,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楊康年誘騙金蓮那夜也是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呢?楊康年和金蓮似乎都不曾如此說過吧?”

  狄公答道:“楊康年和金蓮固然都沒有說過,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將董一貫一家嚇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電交加。風狂雨驟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那顯靈的白娘娘正是從神廟里逃命出來的金蓮?那天金蓮發瘋般逃命,恰恰正是從曼陀羅林邊上闖進了董邸,而當時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園里納涼。你看,這里每一細節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當時金蓮滿面驚恐,披頭散發,衣裙撕破,滿身是血。正是這時一陣驚雷滾過,暴雨瓢潑一般傾倒了下來。可憐的金蓮整整轉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昏厥在東門外的稻田里。洪亮,你可以去查一查那確切的日期,我深信金蓮遭楊康年誘騙,和董邸翡翠墅白娘娘顯靈必定是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書房里好一陣靜默,兩人不約而同地聽了聽窗外的沙沙雨聲。

  洪參軍幡然憬悟,笑道:“老爺今夜一舉勘破了兩個疑難的懸謎,不僅四起殺人案迎刃而解,而且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也剖斷明白了。——我來這里時還憂心忡忡,此刻竟已真相大白。”

  狄公慢慢捋著他的胡子,臉上浮起一層得意的微笑。他站了起來,將那烏龜納入衣袖,整了整衣袍,說道:“雨小了,我們回衙吧。”

  -------------------------

  第二十章

  翌日,天剛破曉,狄公和洪亮騎馬出了南門奔馳向白玉橋而去。一夜暴雨,空氣格外清泣,馬蹄嗒嗒,一路行來好不輕快。

  狄公為起草四起殺人案的申詳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還得耐著性子再去聽一遍楊康年、卞嘉枯燥乏味的供述。他一早起來,喊醒了洪亮,兩人匆匆牽過坐騎便遛馬去曼陀羅林轉一圈,探測一下是否有可能將那片林子砍伐凈盡,以絕后患。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經成了城里奸惡淫邪之徒藏垢納污的淵藪。

  他們循著楊康年說的那條捷徑信馬放轡而行。果然,不一晌曼陀羅林高大的樹木已映入眼簾。他們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樹——從那里穿過一條藤蔓野草纏繞的小徑便可到達白娘娘神廟。

  狂風暴雨鬧騰了一夜,連根拔起的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小徑上,糾纏著密密層層的野莽荊棘、荒榛蔓草,嚴嚴實實阻攔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們倆繞著那片林子幾乎轉了一圈,只見不到一絲容人馬進入的空隙。滿目濃郁郁、密匝匝、蔥蔥蔥一片曼陀羅樹,幽靜闃寂,寒意陣陣。

  最后,他們繞到了董邸背后,又沿著翡翠墅的圍墻策馬回到那重歇山檐的破舊門樓。他們下了馬。狄公道:“我們還是到花園亭閣那邊去觀察一下吧,四年前那個夜晚金蓮奔逃出那片密林正便是在那里突然出現的,或許我們在那里倒能找到一條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們穿過幽暗的通道,從庭院右首折入到花園里,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個亭閣了。

  狄公爬上花園后的那堵低矮的圍墻,細細瞻矚了墻外那一片猛惡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無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墳地一般荒冷,樹葉的颯颯聲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鳥雀從亭閣的翹檐下飛進飛出。但它們卻不敢飛進林子,生怕飛不出來,只一味繞著林子邊緣拍翅頡頏,高下翱翔。

  狄公看了半晌,不禁仰天喟嘆,心中幡然有悟。他低頭對洪亮道:“不!我不想毀林拆廟了,我不想擾亂白娘娘的寧靜。讓這片林子保留在這里吧!讓白娘娘小心看守著這一片不可思議的圣林吧!這神廟和林子將辟為一處古跡,讓后人來憑吊觀瞻。今天我們走不進這林子,我不能不相信它是有神靈保護的。洪亮,我們趕緊回城里去吧!卯牌時分便要升堂了。”

  他跳下了圍墻,抖了抖衣袍上的塵土,正待轉身走出花園,忽見地上草叢間有一羽雛雀在吱吱哀叫,無力地拍打著羽毛尚未出齊的嬌嫩的翅翼跳動掙扎著。狄公心中不忍,不由彎腰小心將那雛雀捧起在手心,說道:“這可憐的雛雀兒不小心掉落下泥巢了,幸好并未摔傷。你看,洪亮,那泥巢不正在亭閣的翹檐下嗎?母雀正繞著泥巢不住低飛尋覓哩。來,我將它放進泥巢里去!”

  狄公又跳上墻頭,抬起了一只腳踩到亭閣的窗格上,將手中那羽雛雀放入了泥巢。他踮起腳尖好奇地向那泥巢里探望,不顧那母雀拍打著翅翼焦急地在他頭邊飛繞鳴叫。

  泥巢里三羽雛雀緊緊擠作一堆,正張著寬大的蠟黃喙喳喳驚叫。旁邊三枚卵殼已破裂,尚有一卵。——狄公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眼皮痙攣一般顫動起來,滿身熱血一下都涌到了眼珠尖上。那卵通體晶瑩透徹,光毫四射,雖粘著些糞污泥草,但毫不掩遮其咄咄逼人的光芒。

  “御珠?!——正是那顆神奇的御珠!”

  狄公止不住一聲大叫,急忙探手去巢里小心將那御珠取出,慢慢將足抽回,踏穩那堵矮墻,再跳下了地。

  他用帕巾輕輕拂拭去粘在御珠上的污垢,御珠頓時晶光閃熠,令人目眩。狄公驚異萬分地端詳著這顆御珠,半晌不發一聲。

  洪亮忙湊上眼來一看,心里驀地吃一大驚,頓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屏住呼吸彎下腰來,湊近狄公手掌細細打量半日,口中不禁噴噴稱奇,不由壓低了聲音問道:“老爺,會不會是贗品?”

  狄公搖搖頭,滿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這決不會是贗品。誰能制作得如此精妙絕倫?你看那通透的瑩光,那溫潤的色澤,真是一件稀世之寶。董梅講的是真話,御珠的故事不是騙局,這正是那顆波斯王進貢先皇的御珠!董梅不愧是個狡黠的高手。他果真將這御珠藏在亭閣里了,但卻藏在一個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夏光搜尋這亭閣時無疑見到過這泥巢,但這沒有引起他的深思。要不是這個偶然的機緣我們同樣也錯過了它。這乃真是天意指點,寶物合該出露。不然,這顆天下無雙的奇寶永遠便躺在這泥巢里了,而世上的人卻一直認為御珠的傳說只是一個神話,一樁離奇的公案,一個罪惡的騙局。——誰都不會相信世間真有這顆御珠在,就是圣上也早已將這御珠的事忘了。”

  狄公將御珠放在手心慢慢滾動,嘆息頻頻,又無限感慨地說道:“這么長久的年歲了,經歷了多少人事變遷,流了多少無辜的血,這顆御珠如今又將重新回到圣上的皇宮——它最初也是最后的歸宿。真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小心將御珠用帕巾包裹了納入長袍里襟胸間,一面說道:“我將這御珠交給柯元良,附上一紙我簽押的官府批文,說只是由于圍繞著這顆御珠生起了一樁謀殺兇案,故未能及時將這御珠之事奏聞圣上,如今兇案已破,柯元良即專程進京獻寶。圣上會頒賜他崇高的榮譽和巨金的酬賞。金蓮的康復將補償他失去琥珀的苦痛,使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

  “至于她——琥珀夫人——我不得不要說我對她曾作出了令人痛心的錯誤判斷,冤屈了她死去的靈魂。她與董梅從不曾有什么暖昧之事,更不曾有什么遠走高飛的計劃。她僅僅是想為柯元良買進那顆稀世之寶來作為她對她丈夫知遇之恩的感佩之情,而且她馬上就要為她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他只是把董梅當作他舊主人的兒子 ——僅此而已。董梅偶爾也為柯元良轉買骨董。她根本不知董梅與楊康年間有一段骯臟卑污的關系。我在這一點上的推斷完全錯了,我的心靈甚是不安,但我已經沒法改正它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向琥珀夫人不幸的靈魂致以歉疚之情,誠意為她祈禱,望她在天之靈寬恕我的魯莽和輕率。”

  狄公站在那里緘默了好一陣,他的眼睛凝視著花園圍墻外那一片黑黝黝的曼陀羅林,若有所思。

  他突然轉過身來,不吭一聲,急急回到翡翠墅大門樓下,牽過坐騎飛身跳上。那馬也知狄公意思,揚開四蹄向白玉橋鎮飛馳而去。

  白玉鎮的市廛上店鋪剛紛紛開門,上牌街頭并不見有什么行人。

  一層輕輕的晨霧懸浮在平靜的運河中,濁浪擊拍堤岸汩汩有聲。遠處帆檣隱隱,笛聲此起彼應,粼粼的波光映著日曦閃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岸堤上幾株大樹覆蓋著小小的河神娘娘廟,老廟祝正握著柄竹帚在臺階上掃著落葉。他冷漠地望著遠遠馳驅而來的狄公——今天第一個香客,心中好生納罕。

  狄公下馬來,升幾步臺階走近了神廟。

  殿堂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供壇上一只夔紋香爐里裊裊升浮著淺藍色的香煙。狄公站定在供壇前,雙手籠在寬大的衣袖里,抬著頭默默地端詳著白娘娘平靜的顏面。透過裊裊的香煙,他隱約看見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彎曲,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影。

  兩天來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飛閃而過,驚心動魄后不由陣陣暈眩。他想,他對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簡陋、膚淺,多年來積起的自信竟這樣戲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陣羞愧,不由苦笑了一聲。

  狄公轉過身來正待要走,卻見那老廟祝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狄公領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幾文銅錢施舍。突然他的手指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急忙取出一看,原來是一塊銀餅。他的臉頓時陰郁下來,那塊銀餅正是前天夜里琥珀償付給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里隱痛陣陣。他將那塊銀餅遞給了老廟祝,說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這里燒一炷香,念一遍經,超度柯夫人琥珀,愿她不幸的靈魂早日升天。”

  老廟祝點頭接過銀餅,喜出望外,納頭便鞠了一躬,蹣跚著走到殿堂一邊的桌上,翻開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禿筆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畫了個數字。他那灰白的頭低垂著,幾乎都碰到了功德簿發黃的紙頁。

  狄公出了神廟,走下石階,解了坐騎韁繩,翻身跳上正待加鞭,老廟祝突然追出到廟門口的臺階上,干癟的手上仍拿著那支蘸著黑墨的禿筆。他顫抖著聲音叫道: “娘娘保佑慈善樂施的大官人,請大官人留下仙鄉寶號——”

  狄公從馬背上轉過臉來,答道:“太原明經——狄仁杰。”

  (全文完)

  -------------------------

夢幻西游總是會有一些十分強力的裝備,相信大多數玩家也是都知道,一些屬性比較好裝備,也都是全靠著專用才能出的,夢幻西游中也是有這個設定只有專用才能出到爆屬性的裝備,而類似的服戰級別的頂級裝備幾乎都是靠著專用才能爆上很多的屬性。可以說想出極品的話,專用的裝備可以說也是一種方法,不少的玩家也是一般在鑒定軍火碰上出專用的時候,下意識都會選擇點了,因為都希望能出上好的專用,然而大多時候,專用也是會給玩家來個意外的驚喜,有時候出個專用的無級別也是十分的尷尬,因為專用的無級別不能出售,而且玩家的等級過高,也是顯然不能帶這樣的無級別裝備。但是大多數情況,應該都是出個垃圾的專用。

近日,一位玩家在網上展示了自己的60級項鏈,按說60級的項鏈有什么可展示的呢?靈力最高也不過是140出頭,就算是專用,又能有多強呢?不過6鍛的寶石罷了。然而沒想到玩家展示了這個項鏈卻引起了網友們的激烈討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項鏈呢?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玩家展示的就是這個項鏈,60級的八卦墜,6鍛舍利子,總靈力175!這也太夸張了吧?你說專用的話,你總靈力有個150+就夠逆天了吧?畢竟一個60級的項鏈而已,要知道70級的熔煉滿靈力,也不過就是150+到160出頭,也是僅此而已了。而玩家的這個項鏈實在是強的過分了,以一個60級項鏈的水平活生生的碾壓了70級的極限項鏈了,這個屬性的話,跟70級的無級別項鏈的屬性差不多了吧?

藏寶閣中70級的無級別項鏈,熔煉+16靈力,總靈力才172靈力,在靈力上也是不如這個60級的項鏈。這個60級的項鏈真的是太強了!

60級項鏈的強化滿屬性也不過初靈105,打了6鍛之后,也就是141的靈力,可以說是人造的極致。而70級的項鏈強化滿靈力是120,打7鍛寶石的話,7鍛的話,也就是162的靈力就滿了。這個屬性還是十分給力的,但是比起這個60級的項鏈來說,還是要差上一些的。這件裝備號稱60級第一項鏈,網友一致表示:屬性逆天了。

大家覺得呢?

萬水千山總是情,點個關注行不行?謝謝各位老鐵!